文学湘军中的“莫将军”
莫应丰的家乡就连着桃花江竹海。原叫株木潭乡的石家桥村,从桃益公路的起点翻过竹海就经过他的家门,可惜老房子已经不在了,远远看去全是白粉楼房。我听莫应丰讲他的“出身传”,开口就幽默地说:“我的父亲是作家”,赶紧又补充一句:“是作田的作家”。严格地说,是文盲,是地道的老实巴交的农民。查上他祖宗三代,也没出过读书人。莫应丰从小就跟着父亲挑柴卖,他说:“到桃江这条路我走烂了,挑柴卖的日子磨练了我的肩膀。”莫应丰说着“嘿嘿”地笑,“所以我要发狠读书,到我这代出个才子给人看看!”
莫应丰说话的口气很自豪,发愤读书也是真的。他到益阳市里读中学全是走路,按照他自己的话说是“磨破脚板皮”。发愤加天分,使他学业长进,名列前矛。还有个出于意外的是,他发现自己有音乐天分,那些音乐符号,他很能感悟,读中学就学会了吹拉弹唱,还会打拍子指挥唱歌。又爱练字,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在班上可说是全才,而他当时情有独钟的却不是文学,而是音乐。所以高考他取的是湖北艺术学院,学的是音乐指挥专业。搞音乐他可是“科班出身”。
然而只读了两年大学,就在学校参了军,到部队发现了他的文艺特长,调到文工团搞创作员、搞大合唱,还能登台挥几手,只未演过戏,但写过剧本,是话剧,所以他很能编故事,语言有个性,富于幽默感。
我不知道他何时与第一夫人谈爱,何时得爱女婴婴和贝贝,为人父。只知道他从部队转业,分到长沙市文化馆工作,很不甘于寂寞,心底有追求,有强烈的创作欲望。人很豪放,交游四海,接触的尽是文艺界朋友,编辑、画家、书法家、音乐家,唯独与作家联系很少。他也没想到自己要当作家。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到《湘江文艺》编辑部去玩,与一位编辑聊天,那位编辑发现他很善谈,声音宏亮,思想活跃,讲起故事来谈到某人某人,说得活神活现,而且语言很幽默,往往令人捧腹大笑,而自己却忍着不笑,专注地欣赏笑的人表情。那位编辑感到他真是个当作家的料子。就约他写篇小说。他轻而易举就拿出了《中伙铺》——一个有独特视角的短篇。好像是“坛子里抓插菜”,毫不费力就登上了文坛的大雅之堂,还被翻译到了国外。这是天分的萌发,一发就不可收拾,跟着一篇篇佳作出来,在文艺湘军中突然冒出了一位“莫将军”──人们为他取的一个浑号,他形象长的威武,还真像个将军。
玩命玩出来的《将军吟》
他的成名之作是长篇小说《将军吟》。这可不是大模大样写出来的,是偷偷摸摸躲在乡下一个农民家里写出来的。听他说那位农民嫂子很贤慧,照料他几个月的生活,还为他吓心吓胆的担着风险。我问他“你怎么感激她的?”他笑说,“得茅盾文学奖后给她买了一部缝纫机。但我心底对她的感谢是无穷的。”
那份儿真难以用物质表达。房东都感到吓心吓胆,躲在他屋里写作的莫应丰,就简直是玩命了。须知那时正是“史无前例”,开国老帅的“狗头”都可以随时砸烂,岂止一个作家蚂蚁儿。正是大喊“文革万岁”的时候你写否定“文革”的作品,知道了不杀你脑袋才怪。他那时已把生死置于度外,横下了一条心。死也要写。有个区委秘书发现了秘密,要看他写的什么?莫应丰说:“你看了,我就把命交给你了!”那秘书只看了两章就吓坏了,连说几个“玩命!玩命!”但他够朋友,未出卖他,装迷糊。以后莫应丰以他为模特写了一篇《迷糊外传》,算是对他的报答。
胆识,骨气,响铛铛的一颗铜碗豆,滚落到潇湘大地玉盘。这意义永远超出了作品本身。所以,当时担任《人民文学》总编辑的那位老奶奶──文艺界的权威看了,就提议评茅盾文学奖。第一届,第一名,得主就是响当当的汉子莫应丰,当之无愧。
那重重地一握,至今还感到手温
莫应丰回到桃江看父母,总要先到桃江看望文学朋友,我已记不清有多少次。
第一次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那时我还没有复出,就参加了会见。记得那一次他戴的是宽边变色眼镜,在太阳光下显出放亮的金黄色,与他那健壮的古铜色脸庞很相匹配,看上去很威武,真还像个将军。他住在桃江第二招待所,我们在他寝室聊了很久,他就受邀请去到一家新开张的茶馆写招牌,是家个体户。那时才开放,个体户茶馆是新鲜事儿,他表示支持,兴致勃勃去帮着写招牌,大家蜂拥着也跟着他去。我听说他在长沙写过很多大招牌,都是有酬金的,这次破例,免了。地点在戏台坪附近。他就拿了随身带的文房四宝,专用毛笔和印章。到那里就先写招牌,然后逐个为大家题词。摊开纸写个不停。为别人题字我已记不清内容了,但为我题的字是“奋发”二字,写得龙飞凤舞,是行书,带有一种魏碑的古朴和苍劲。我如获至宝,还要他写一张,他问:“写什么?”我说:“我的信条是苦干必成。”他笑了笑:“好!就写苦干必成。”写的是横幅,整整一张宣纸大。这墨宝我至今保存着,嵌在玻璃匾上,可惜年代久了,已变了色。
那次他要急着回长沙,写完字未休息,就急着上车,没有小车,是坐的大巴。车子就停在“二所”门口,他坐进了车,把车窗打开,满脸微笑看着我们,我们都围拢在车旁送行。我站在最后面。他忽然越过大家,把眼光瞄向我,从车窗伸出手来,向我招手,意思是叫我走近一点。我连忙走近车窗,他低声问我:
“你是什么情况回来的?”
我说:“没一点事,只写诗反对了江青。”他似乎知道,显出同情的表情,轻轻说:“我有印象,好像以前省作协接到过一封湖北文学界的信,可能是你朋友写的,那时不知道是你,没当成一回事儿。”
接着沉思了片刻,说:
“你的事情很快就会落实。你应该参加作协,你参加作协的事,我会帮你办好的。”
又伸出手同我重重地一握,我感到是那样的温暖,以至车开了,我还痴痴地站在那儿未动。
那重重地一握,似乎至今还感到手温。
“我也当了回‘白卷英雄’”
以后我回湖北报社落实了政策,调回家乡在县委办任职,并出了第一本小说集《山雀儿》。
去南岳参加写作笔会,正好莫公也在南岳,但开的不是同一个会,住的却是同一栋楼,在磨镜台。我知道“莫将军”爱喝酒,是“烟酒神”,有了烟酒茶,谈个通宵不在话下。我们作了有心人,吃晚餐时,将剩下的啤酒,悄悄地拿了两瓶塞进衣袋,我们戏称为“手榴弹”。晚上就带了两个“手榴弹”到他寝室里去聊天。记得有一满屋子的人,桃江就是我。他感到格外亲切,“他乡遇故知”嘛。天南地北地乱扯。谈到正题,是文人骨气,使命,责任感。他就讲起了“寻蚂蚁窝”的故事:也在南岳,是前些时候,尚未结束“文革”,也是在南岳办写作班。有人叫他写丑化“走资派”的作品,“走资派”就是领导干部,他不愿写,但也不好硬顶,就拖,磨洋工,整天就到山上去寻蚂蚁窝,童心萌发,很有趣。就把时间消磨过去,最后只交了“白卷”。
“哈哈!哈哈!”他忍不住大笑,说:“我也当了回‘白卷英雄’。”
他的声音本来宏亮,加上笑得这么开心,以至惊动了邻近的旅客,他们叫服务员小姐来提意见了,传达说:“请你们这些作家朋友声音小点好不好?”
莫公这才小声说:“这件事我感触很深,触动我写了一首七绝诗,”他即兴朗诵了这首诗,我只记得两句:
‘我与衡山铸一体,
不移半步趋时风’。
就这两句诗,足以反映了他的崇高品格和松梅气节。
我也做了一次莫家的孝子
以后几次回桃江我都在场,有一次还开了作者座谈会(这次会已有专文,不再重复),有次我还陪同他一起到桃江一中凤凰山文学社作了报告,还接受了为凤凰山文学社当顾问。
这时已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很忙,回桃江往往是闪电式的。因为他这时不仅是著名作家了,还是省作协副主席,省文联党组成员,中国作协理事。还担任潇湘电影制片厂编剧。
这时我已担任了县委办副主任,接到一个不好的消息,说著名作家莫应丰的母亲去世了,要我代表桃江县委赶赴株木潭帮着料理丧事,我立即前往。
到莫家见到了莫公,他头上缠了白巾,臂上带了黑纱,一脸的哭相,看来很悲伤,说话声音很低,说:“你来得正好。有好多事我不知如何处理。你就帮我当当孝子吧!”
真的我作了一次莫家的孝子。当晚忙得通宵未眠。也许是“大智如愚”,莫公在文艺湘军中是主将,料理自己生活上的事却有点胡涂,丧事没有头绪。我帮他忙了一通宵,还没完全理清头绪,也难怪,他悲伤过度,没吃晚饭,我也陪着饿肚子,细心安慰他,叫他节哀。
第二天出殡,麻纱来了。第一是他不愿向丧夫磕头,说:“文联党组讲了的,要破旧俗”。我说:“你要尊重民俗,你不是向丧夫磕头,是向你母亲磕头。今天丧夫最大,你最小,因为他们是抬你母亲。”我又同丧夫做工作,最后达成协议:行180°鞠躬礼,代替下跪,另外每人送一条烟表示孝家谢意。
后又来了意见,因他当孝子送母归山,没有打赤脚穿草鞋,那是冬天,天冷,他还穿着皮鞋。我只好又做双方的工作,他同意脱掉皮鞋,袜子上面套草鞋上山,不打赤脚。就这样达成了协定。最后终于把丧事办得很圆满,群众也满意。过后我到长沙,莫大作家老远伸出手,很慎重地说:“老胡,你真是好人呀!”显然是指那次丧事。这是我第二次感到他的手温。
最后一次会面
他率先响应改革开放号召,领头去海南征地,搞开发,办农场,大显身手,以至得了个雅号叫“莫地主”。他本可以大干一番的,不料病倒了,我们闻到信,是得了不治之症,在长沙做脑部大手术。我和郭辉立即赶到长沙医院看望。见到他时他很动情,眼眶湿了,还是装着笑脸。我也忍住,偷着拭泪。他当时头上缠满绷带,脸好像有点肿,但眼神明亮,思路清晰,精神似乎还很振作。他说:“我多么想再去桃江看望大家啊!”又谈到在海南搞开发的宏伟计划,好像重任在身,还撒不开手。我们祝他早日恢复健康,临别时说:“一定接你再到桃江去玩。”他高兴地回道:“一定来!一定来!”
他的眼眸子又忽然显现希望之光,是那么明亮。然而我同郭辉的心头都很沉重,因为知道他是肺癌转移到了脑癌,虽然手术很成功,但生命……。
不久就得到噩耗,著名作家莫应丰仙逝了!多可惜,还不到50岁呀!我和郭辉赶到长沙去悼念,参加了追悼会。
记得殡仪馆门前挂满了挽联,用绳子牵着,满广场都是。花圈更是成了海洋。
这一天是1989年2月28日,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日子。
因为我和大家一道送别了莫公,成了永别!
我就在追悼会上即兴写了一首《沁园春·悼念作家朋友莫应丰》的词,还作了一首很长的挽联。这首词发表在《益阳日报》上,挽联收入了《中国楹联集成益阳卷》,以后又汇集到了我的拙作《历代诗联咏桃江》一书中。
现在重新写出,以作为对莫公的永远怀念。这也是桃花江水的怀念,流不尽,几多愁。
2009年7月23日,于桃花江畔博古新斋
沁园春·悼作家朋友莫应丰
(1989年2月28日)
顿失良朋,桃源梦断①,霜雪凝冰。望太空寥寥,文星陨落;苍穹寞寞,大雁离群。李白豪情,贾生胆识②,冒死文章烟酒神。君今去,檄阴间魔鬼,笔力千钧。
风流墨客骚人。终一举成名天下闻。忆南岳开怀,通宵笑语;资江把盏,达旦歌声。巨帙宏篇,纵横才气,文坛痛失莫将军③!能识否?尽竹乡驼背④,躬接归魂。
【注】
①《桃源梦断》是指他的长篇《桃源梦》。
②贾生,指贾谊,汉长沙王太傅。
③莫将军,是对莫公的戏称,认为他有儒将风度。
④“竹乡驼背”是指他的短篇佳作《驼背的竹乡》。
挽著名作家莫应丰
善歌善舞,爱酒爱烟,豪气更兼才气。诚可贵男儿胆识。冒死吟将军①,翰墨桃源成一梦;②
敢怒敢言,忧民忧国,作家又是书家。倒真是名士风流。含悲哭故友,文章华国秉千秋。
【注】
②“冒死吟将军”指他的获奖小说《将军吟》。
②“翰墨桃源” 指他的长篇《桃源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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