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地思索和总结“文化大革命”的历史教训,努力在文学作品中通过艺术形象再现它的真实面貌,是当代作家的重大责任。莫应丰同志的长篇小说《将军吟》(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力图从广度和深度的结合上来反映这段历史,已经取得了一些有益的、值得重视的经验。
首先,作者选择兵团司令员彭其这样一个经历比较丰富的人物作为主人公,对于写出错综复杂的“文化大革命”,是很有帮助的。
彭其,身经了自秋收起义到“文化大革命”的整个历史过程。他对发生在60年代的这个历史事件,不但有直觉的认识,还有历史性的了解。他的地位,可以接触到上层政治生活,知道的事情远比一般群众要多得多;他又领导着一个兵团的运动,同普通的战士、工人以及“造反派”有着直接的联系。他富有经验,懂得计谋,甚至还会布置圈套;但他又是一个正直的人,他的思想、感情代表着当时社会的正义力量,代表着广大人民的意志。以这样一个人物为主人公,其意义在于,对那场狂悖反常的令人眼花缭乱的“革命”,有可能看得更广、看得更深,这为作品更深刻地反映生活创造了有利的前提条件。
第二,作品把主人公摆到复杂的特定环境中,使人物能较充分地体现出“文化大革命”颠倒迷乱的生活面貌。
小说中彭其的经历是很独特的。“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彭其还指挥着十几万人马,上千架飞机,控制着中国南方一大片制空权,并且直接领导着一个兵团的“运动”。但是,他又是岌岌可危的,随时都有被揪出来变成“反党分子”的危险,他经历了由领导者到受害者的巨大变化。正因为作者写的是这样的人物和如此微妙的经历,所以读者跟着他的足迹,从南隅走到北京,又从北京走进一个地狱般的石头小屋;也使读者有可能深入到各种人物的心灵深处,去参观五光十色的灵魂展览,甚至涉足高层政治生活的帏幕内,去窥测操纵“文化大革命”的少数“政治家”们的种种隐私,这就使作品产生了立体感。而这种立体感,正是更深刻地反映这个时代所必需的。
第三,作品描写了“文化大革命”这一特定环境下各种各样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通过他们与主人公的种种关系,来展现更复杂、更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
政治委员陈镜泉与彭其地位相似,也和彭其一样善良、正直,但缺少彭其那样坚强、刚正的气质,是个“糯米团团长”。由于他的软弱和忍让,生活中的许许多多悲剧才得以构成。副司令员李康,是因莫须有的“叛徒”罪名被迫致死的。这个人物在书中占的笔墨不多,但他的悲剧却揭示了“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原来,那个席卷全国、致使成千上万人家破人亡的“查叛徒”运动,是为了打倒刘少奇同志。这多么发人深思!
除了以上三个将军以外,作品还别具匠心写了另一个老红军、管理处长胡连生。他始终无法理解那场荒唐的“革命”,于是按照自己固有的立场、直率的感情和鲁莽的性格说话、行事、骂娘!他说出了一般老红军想说而不敢说的话,用最直接最明快的语言给那场违悖人心的“革命”下了断语。这就使作品主题更加鲜明,也丰富了作品的色彩。
站在彭其对立面的是些什么人呢?首先是那个行踪诡秘、深浅难测的宣传部长江醉章。他善于言谈,长于文字,尤精于用冠冕堂皇的理论来颠倒是非。他,一个普通的师级干部,却能够把偌大一个兵团党委玩弄于股掌之间,原因何在?因为他有一条通“天”的热线。奸佞丑恶者得宠,而敢于对邪恶挺身作战者反而被害,这不正是“文化大革命”的一个本质性的特征吗?
造反派头头范子愚,也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他对“文化大革命”前政治生活中某些不民主现象反感,于是带着他的欲望、野心以及性格上的弱点滚进了“革命”。从假得宠到真上当乃至最后落个不得不自杀的悲惨结局,这正是许多可悲的造反者在“文化大革命”中所共同走过的道路。当然,也有不少“造反者”被教训得猛省了。赵大明就是一个代表。他由怀着孩子般的热忱投入“革命”,到逐渐产生怀疑,直至彻底醒悟,最后终于站到被打倒的一方去了。
总之,作家把许许多多的典型人物,用战友、同事、夫妻、父女、情侣、朋友、上下级等等关系紧密连结起来,细针密线,织成了一个浓缩的社会,通过错综复杂的矛盾纠葛,让各种人物循着他们自己的命运之路步步发展。读者则既能看到“文化大革命”各种现象的再现,又可以看到一般人所难以见到的生活的纵深处。
《将军吟》在艺术上也有其独到之处。
首先是语言运用上的功力。《将军吟》从头至尾,大量篇幅用来写人物的对话,但读后却不觉得对话太多。这是因为作家擅长用对话刻画个性,用对话披露灵魂,用对话牵动感情,而不是靠对话来单纯地推动情节发展。作品对话虽多,但人物各有各的性格特点,绝对不会混淆。
文学作品中的开会,从来不易写好,写首长作报告尤其困难。但《将军吟》的作者却敢于正面描写彭其作报告的场面。他信笔洒来,时而是痛快酣畅的大段独白,时而是生动活泼的简短插话,其间,又穿插进各种人物的表情和反响,显得波澜起伏,错落有致,使彭其这个人物形象活脱脱地跃然纸上。
其次,通过人物沉思,更深地表现人物的精神世界。《将军吟》的许多描写都在启发读者思索,蕴含着思想的内在力量。作品定稿时有人提议把书名改为《将军的沉思》,看来不无道理,因为沉思最多的,当然还是彭其将军。作家细致地描写了他在自己命运发展的各个阶段的沉思。比如:彭其蒙受了冤枉又不得伸雪便推己及人:“一个将军有了冤屈,尚且不得伸雪,普通老百姓受了冤枉怎么办呢?冤枉,到处都有冤枉。革命40年不就是为了消灭人间的冤枉和不平吗?搞来搞去,怎么还有这么多的冤枉呢?”这种描写是很感人的。
《将军吟》产生于寒凝大地、万物肃杀的1976年3至6月!作者是冒死进行创作的。
莫应丰同志原是广州部队空军文工团的创作员。“文化大革命”中,他和许多人一样,也经历了一个狂热、迷惘、痛苦、然后逐渐清醒的过程。所幸的是,他较早地从派性是非和个人恩怨的漩流里跳了出来。他冷静地观察着,思索着。他曾说过:“我要把人民对文化大革命的判词喊出来。你说喊了就得死,我说,死也要喊。与其窝窝囊囊地活着,不如大喊一声,暴烈地死去。”这洋洋数十万言的一声大喊,用当时流行的话讲,可说是“猖狂已极!恶毒已极!”如果被林彪、“四人帮”的鹰犬抓住了,的确是难逃一死的。然而喊出人民心声的强烈的使命感,驱使莫应丰同志将个人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那年春天,他躲到秋收起义的旧址——浏阳文家市。用他自己的话说,“象不知死活的傻瓜一样”,开始了《将军吟》的创作。
正义的事业是不会孤单的。莫应丰同志做的事情虽说是那样危险,却并不是在绝密中进行的。至少有八个朋友知道他在干什么。大家不但为他坚守秘密,还为他分担家庭生活的困难,为他寻找有利的工作环境。许多同志明知他写的是不合时宜的东西,却心照不宣,竭尽努力暗中相助,为他提供了写作时间……。4月5日,天安门事件发生了!随之而来的高压、恐怖、法西斯暴行,都已经登峰造极,危险更加临近了。还能写下去吗?作家从天安门事件受到了鼓舞,吸取了力量,他深深感到自己并不是孤军作战,干下去的劲头更足了。作家在拚命了!当最后一个字落在纸上的时候,他精疲力竭地在靠背椅上,长长吁了一口气,“唉!现在可以死了。”
然而作家安全地活过来了,他秘藏了两年多的作品也问世了。站在人民的立场上,是就是是,非就是非,不讲假话,不怀个人偏见,文学就能追踪着历史的步伐而前进。我们从《将军吟》中可以得到这样的启示。
登载于《人民日报》 1980年10月29日 第5版 专栏:文艺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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