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散文作家们漫步津门时,小说家莫应丰一出现,立即会有番说古论今的热闹还有人故意拿腔拿调,怪腔怪调地拖了长音说:
“我的小鸟儿死了!”
《我的小鸟儿死了》是莫应丰在《散文》刊的获奖篇名。莫应丰作为小说界的湘军大将,早已捧回了茅盾文学奖,一篇短文获不获奖于他何益何损?小菜一盘。可他偏偏千里迢迢,从长沙跑到天津凑热闹。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以文会友也免不了要开会,免不了要讨论怎样繁荣散文创作。
刘再复日若悬河,理论家的思维和散文家的才智如俪贯珠,他大声疾呼:散文应当拥抱时代, 拥抱人生,袒露心灵。
田野语重心长地说:散文不应当做小点缀,而应当把世间悲欢尽收眼底。
臧克家的娇女郑苏伊,一个如小鸟依人的美丽姑娘,转述臧老的话:“应当多写散文少写诗。”
三句话不离本行。我议道:散文作者应当熟悉古代文学。
应当加强这一方面,应当加强那一方面,众家纷呈,如数家珍。
忽然,一个雄厚有力的男中音响了起来,如声怒吼,似一个振臂一呼的高亢口号:
“应当—加强所有需要加强的方面!”
高度概括,面面俱到,一语定鼎。
鸦雀无声。大家都去看语惊四座的小说家。只见莫应丰气宇轩昂地倚在沙发背上。苏格拉底式的前额下,挂了副黑边眼镜,那神情,几分认真,几分顽皮、几分幽默,十分坦然。散文作家们回过味来,哄然大笑。
凡事宜见好就收,不宜狗尾续貂。次日,大家还在那儿正檫危坐,苦心孤诣地推敲:应当这样, 应当那样?
平地一声雷,又是莫应丰那带有胸腔共鸣的男中音响起来:
“应当——推开桌子椅子,跳舞!”
我流年不利,进天津就发高烧。“蓝色的多瑙河”在那儿响着;朋友们在那儿舞着,我却蜷缩在边像只瘟鸡。大家纷纷对我以示关怀。老金说,她得吃银翘解毒丸。淑文说,她得吃速效感冒片。苏伊给我倒过杯热水。莫应丰却不容置疑地大声说:
“她得跳一场快三步!换乐曲!”
莫应丰的快三步轻盈得像一片云,快捷得似阵风,他的乐感极好。这位音乐学院的高才生怎么成了“将军(——《将军吟》)?我好奇地问:
“你经常挑灯夜读,夜半属文吧。”
莫应丰爽朗地大笑:
“我开夜车读书?笑话! 我喝酒!”
晚饭后,王光明等人邀莫应丰逛劝业场,他欣然同去。走到汽车站,瞧见一个酒店,莫应丰进去转一圈,拎出一瓶酒俩罐头,便义无反顾地打道回府,王光明千呼万唤,他也决不回头。于是,石英高维睎,莫孝川和我一齐上莫应丰那儿看他豪饮,海阔天空地“侃”。从文化革命大吃活人,拉到世界大串连。莫应丰忽然讲起自己父亲,斩钉截铁地宣布:
“我父亲,是全世界最好的父亲!”
我断然反驳:
“不对!我父亲才是全世界最好的父亲!”
“是我家老爷子!”
“是我家老爹!”
莫应丰停下杯,伸出三个手指头一晃,对我说:
“我拿三个细节说我父亲,你也讲三个!”
讲就讲!…末了,莫应丰点头道:
“我承认,你老爹和我老爹同样好。”
“算啦。”石英慢悠悠地说,“两家老爷子和我老父亲不相上下。”
时过午夜,莫应丰随身携带的小勺又伸向罐头盒,掏了个空,他气愤地瞪着我们几个。
“我的牛肉干呢?”
莫应丰在那儿高谈阔论,我们却边听边说把“将军”的下酒菜一扫而空!
次日,我走进那个小酒店,要一瓶“最好的酒”,售货员给了瓶葵山老窖。晚饭后,莫应丰接过葵山老窖,漫不经心地瞧了瞧,掏出小勺邀莫孝川共饮。几杯酒下肚,对那酒一句赞许也没有,我懊丧极了。这“将军”曾经沧海难为水,老窖不够级别?
第四天的会,已有点树倒猢狲散的意味。刘再复早已唱了骊歌回京,莫应丰被蒋子龙请去喝酒,外地佬聚在飞雪那儿听笑话。苏伊和我钻进被窝聊天。我的热度退了,黑甜一觉,东方大亮。
莫应丰没吃早饭,田野说他夜酒未醒,大家去看他。
有长者之风的田野在会客厅告诉说:莫应丰昨晚从蒋子龙那儿返回,还想找大家聊,可是瞧,每间窗口全熄了灯,他失望极了!
“噢,莫应丰说,蒋子龙送他一瓶特别好的酒!”田野说着,进卧室捧出个精美绝伦的纸盒子来。
什么好玩意儿,装潢如此讲究?我接过来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
葵山老窖!
醉眼惺忪的莫应丰跌跌撞撞地一出卧室,就给我挖苦上了:
“将军甚时学得如此势利?一模一样的葵山老窖,(我把我那酒瓶和蒋子龙的酒盒放一块),怎么,大作家的就好得不得了,教书匠的就不置我在那儿数落,莫应丰在那儿三变脸儿,从尴尬的陪笑,变成了沉思的微笑,变成了胸有成竹的哂笑,终于开口道:
“是啊,一样美酒,两样待遇。怨谁?怨你!谁叫你买酒不要包装?岂不知,眼下,看名重于看实,看形式重于看内容,看表面重于看实质。这算什么?更吃香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哑口无言。
《女人和嫉妒》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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