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作家相片叶梦

莫应丰留下的伏笔

已更新:2022年4月23日


摘自《乡土的背景》


莫应丰之死,是他生之劫数已定,奈于天命,还是他佯装人世终又幡然醒悟,有意无意地安排着这样的人生结局?


我总在想:在一个人生命末端的轨迹之中,难道没有泄露过一点点蛛丝马迹的凶兆么?


一个被人称为益阳书怪的老头儿在我们家看了莫公题字,捋胡子说:“字是好,只是此人将不得天年。”


难道早在莫公的笔痕墨迹之中,就曾泄露过他不能得享天年的玄机么?


我固执地相信神秘的生命信息的预示,于是我反复地研究起莫公送给我和我母亲的两幅字以及送给我丈夫亚军的一幅画来。


如今在我们家,这三幅字画都已成为不可再得的墨宝了。


莫公送我的一幅字是这么来的。1984年7月我参加省作协组织的武陵笔会,笔会组织者莫应丰随身带有一卷毛笔和几枚印章,所到之处,都有人围着他题字题词。一日,在张家界宾馆餐厅,莫公对我说:“叶梦,我给你写了一幅字,你去看看。”我当时并未开口要字呀!他居然没有忘记我这位小同乡。他给我写了一幅小中堂:“自知自信,大器可成。题赠叶梦勉之,一九八四年七月于张家界莫应丰。”就在这一幅字上竟有人看出他生命的信息,这是我所没想到的。


送给我丈夫的画的来历是这么的。1987年5月的一天,我到莫公家拜访。


“亚军呢?亚军何解冇来?”莫公问。


“亚军病了,住院哩。”


“住院噢,那我画一幅画送他。”


沉吟片刻又问:“亚军擅长画人物还是画山水?”


“喜欢画人物。”


“好!那我画一幅人物送他。”


于是莫公铺开纸,拿起笔,不假思索地挥洒起来,只数笔便成了。一幅抽象彩墨画,需仔细辨认才看得出是两个跳舞的人,似与不似之间,很有笔墨情趣,画完,莫公自己十分得意,边款也题得十分用心:“闻讯亚军卧病作此画望博一笑,时丁卯公历一九八七年五月莫应丰。”分别加盖了一枚漂亮的闲章和两枚姓名印。


病中的亚军心境有些黯淡,得了莫公这幅画,自然十分高兴,当时来不及装裱,便把画挂在病房里。亚军说:“莫公的画像一道‘符’能驱赶邪魔。”


果然,亚军贴了莫公画的“符”,日日见好。


谁能想到,只一年多一点的时间,莫公竟然患上绝症。住进医院,从此不再出来。可在这时,我们却没有“符”可以救他。


一天回娘家,和妈妈说起这事,复又仔细研究起送她的那幅字来。


那是几年前莫公写的一幅中堂:“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题赠叶兰香老大夫,甲子将尽莫应丰。”


这幅字写得极潇洒,气韵之生动,用笔之刚劲,算得莫公书法中少有的上乘之作。这样雄强的笔墨功夫,实在让人想不出书家生命之脆弱,实在读不出一丁点天年将尽的先兆。


我妈说:“也许边款不该这么题的。”“甲子将尽莫应丰”这一句好像是一句忏语,广义的甲子不只农历年号,还兼有人寿天年的意思。


难道这就是莫公无意间泄露的天机么?我不敢不信。


可莫公毕竟不是诸葛孔明,能知身前身后五百年。很难叫人相信他有意埋下这样的伏笔。我印象中的莫应丰是一个入世很深的人,他永远充满豪气。是一个善于驾驭大场面营构大篇章的手笔。同时,他又是一个粗线条的强人,正如他在一篇散文中所写的:“我所爱的是拔地而起的高山,是暮色中朦胧的狮吼,是雄浑苍劲的毛笔字。”


一反雄浑苍劲的文风,1984年的莫公突然写下一篇细腻委婉的散文《我的小鸟儿死了》,以表达他失去一只小鸟的凄凉的心境。这篇散文曾在《散文》获奖并被选入《1980——1984年散文选》。


我想,即便十分熟悉莫公的人读了这篇散文,也会惊讶于这位强人的另外一面。他为小鸟殷勤地觅食、筑巢,为小鸟的死悲痛,他对一只鸟雏所倾注的爱心使人惊讶他的感受并不粗糙。


难道这一篇文章是莫公心灵史上的一个转折?在死去的小黑鸟身上,也会有条伏脉?


或者,莫公已从小鸟之死中得到暗示,一反常态地违拗自己的大将风度,为一只小鸟缠绵伤悲起来。


抑或莫公的小鸟便是《红楼梦》里报讯的海棠花?也未可知。


在这篇散文的末尾莫公写道:“我的可怜小鸟儿,小八哥!我是不能使你复活的,只好写下这篇祭文,字字血、声声泪,陪伴你的亡灵,到该去的地方,嘶叫吧!呼喊吧!”


也许莫公早已洞察一切,他对自己的生命走近末途有了预感。


也许他会觉得活得太累,也许他对官场应酬早已厌倦,也许他对文坛角逐倍感心灵的疲惫。他将无力再设计《桃源梦》中天外天那样的最后残杀。


他将希望自己像《麂山之谜》里那只为拯救麂族不被覆灭的“草里黄”那壮地死去。


这几年来,他痴迷于书法绘画,大有成为一代书画家的征候。他沉醉于雪茄与杜康,坦然地接受这两位暗杀者的黑箭。他为海南文艺山庄着魔似的奔走,不惜抱病滞留海南以致贻误生的希望。


这轰轰烈烈的一切,莫该都只是回光返照?也许正因为他知道将有这样一个结局,索性把生命的残烛统统收集起来,全都点燃,然后在一片满堂红的灿烂中结束。这样,依然不失大将风度。


然而世上这一切,不如人愿者多,连死也如是,于是莫公便这样不很潇洒地走了。


1989年1月18日是莫应丰51周岁的生日,我和亚军提前几天给他寄去一枚布贴生日卡。画而上有巍巍大山,一枚永恒的太阳,象征51岁的弯弯的河道,河上有几只徊徘的鸟,一只大鸟两只小鸟。生日卡的背后这样写着:让永恒的太阳照在您51岁生日的河流上;愿您生命之树常绿,早日康复,生日愉快。


1月18日晚,我们家停电,烛光惊跳不已,与往日不同。我和亚军惶惶地对着摇曳的烛光,担心着正在生日关头上的病危的莫应丰。


1月18日尽管安然过去,可收到的生日卡已没有意义,此刻他已无法睁开眼睛,意识已经丧失。进人一个生命末尾的空白地带。


在他过了生日的一个月以后,他终于艰难地走完了这最后的荒地。


不过,时至如今,我还总不相信那个叫做莫公莫胡子莫老师的人会死,正如亚军自始至终怀疑莫公的肺癌是医院弄错了一样。


读着亚军从追悼会上带回的一纸讣告,那几个巨大的黑体字跳入眼中,仍难以接受那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原载《钟山》1989年


Comments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