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首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莫应丰
(原文发表于1983年9月《解放军报通讯》)
一个普通的复员军人一莫应丰的名字,随着他写的长篇小说《将军吟》荣获全国首届“茅盾文学奖”而蜚声全国。
这部在“四害”猖獗时冒杀身之祸写下的小说,无情袒露了那场“史无前例”的内乱混战,着力揭示军队内部在当时的种种尖锐、复杂的矛盾,竭诚赞美在那是非颠倒的年代敢于把是非重新颠倒过来的共产党人。这种“棘手征腐恶,奋笔颂光明”的胆识从何而来?对于从事新闻写作的人来说,当从中得到什么样的启迪和教益?不久前,我们带着这些问题叩门走访了莫应丰。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坦率地表现出怕我们对他产生诸如“天生闯将”或“唯我独醒”一类的错觉的担心。然后,他感概地谈到:写小说,他还是一个半路出家的新兵。过去他是学谱曲子的——十几岁考入湖北艺术学院,学了五年音乐。后来参军在广州空军文工团,仍然以拉琴、打鼓、吹号、谱曲为业。复员到地方后,又搞了几年群众文化工作,要说这几经曲折的事业之路给他的写作以诸多感受,那么首要的一条,则是善为人而后善为文。
他随即把我们带进他九年部队生活的深沉回顾——
如果从个人恩怨来看,这九年从军行对于他并不是一段欢快的圆舞曲。由于他别出心裁又直事不屈的性格,使他常常成为极左时风的对立面,批评改造的重点对象。接踵而起的“文化大革命”,又使他被划进“四类干部”的圈子里。可是,尖锐复杂的政治动乱,使他看到了真善美和假恶丑的鲜明对立,而开始对正义的追求和人生的思考——
当他下放到机场锻炼时,亲身接触到了许多始终作好在必要时与敌机相撞准备的飞行员,为他们那种置生死于度外的磅礴大气而敬仰;
当他被作为重点改造对象,被发落到一个连队当兵时,竟意外地受到了干部战士的平等相待和器重。他们请他编歌编戏,一起吹拉弹唱。他们表扬他在劳动和执勤中的吃苦能干,十几天内就先后有五次在全连被点名表扬。同这些质朴纯正的人一起生活,使他感到心灵上也得到了美的陶冶。
政治风云的变幻莫测,使他突然被“革命”的浪潮从一个斗争对象推到了造反的行列。按说,他可以扬眉吐气,为所欲为了。可是,正是从这时候起,他开始得到深入接触了解一些老红军、将军、部长、秘书等人物的机会。大量的揭发材料、原始档案材料,隐藏在堂皇词句背后的内幕以及形形色色不可言传的背景,使他震惊地发现,那些被批斗的将军们,实际上都是正直的共产党人。那些逼迫他们低头认罪的材料,竟然是不可告人的阴谋!黑白颠倒,是非混淆、人妖错杂,宛如一部苦涩、悲怆、愤概的交响曲,在他心中愈响愈烈。
多少次黄昏,他随着这种交响曲的旋律漫步郊外,直到半夜甚至凌晨才归寝。于是,人们很快发现,他在运动中消沉下去,逍遥开了。然而,思考的旋律却已经开始激起他对是非的探索,对自己在运动中种种愚蠢表现的嘲笑。对那些“走资派”们的委屈和痛苦的体察……
“但是”,莫应丰追忆地说:“那时候我还没有想到把这一段生活写成小说。只是觉得应该怎样做人。搞文学的人都说,没有感情就没有艺术力量。感情从何而来?只有从自己的为人而来。为人刚直,有正义感,他才能产生正义的冲动:为人生性乖巧,他肯定是爱既不深,恨也不透的。他自然由此联想到《将军吟》中的彭其司令员。许多人反映这个人物写得好些。为什么?就因为他早已深深地敬慕彭其这类人物,甚至有些偏爱。他忘不了一位比较熟悉的领导干部,一位数十年一半征战一半建军的老将军。在当年造反派组织的批斗会上,他任凭种种毁誉和恫吓,始终刚直不阿。当他得知某上级在北京已密令非打倒他不可的情况时,发生了敌机入侵事件,而他毫不顾白己的命运,照样冒着失职之险去指挥部队,处理军情。他善良憨直,危难之中仍关心战友、妻儿直到普通士兵……虽然莫应丰觉得自己的为人在这位将军面前较之有愧,但他有强烈的意愿要向这种人靠近。这对于搞新闻报道来说,也许是共同的。当你要写一个先进典型人物时,会不会感到的他(们)在你心中有那么崇高的地位,对自己能产生一种感召力,从而才能够写得真切感人呢?
如果说莫应丰的胆识,首先是经过动乱生活的严峻洗礼,使他懂得了“善为人”的重要,那么为人民代言,为人民尽责的使命感,又决定了他写作的严肃态度。
1975年底,他在上海修改另一部小说时,由干“三突出”被当成金科玉律来膜拜。他尝到了依葫芦画瓢的痛苦而无从下笔。这时,他又遇上一件令人非常气愤的事。受命于当时上海市委写作组的那个《朝霞》编辑部,为了影射攻击邓小平同志的需要,横蛮要求一位青海作者改变他一个电影剧本的主题和写法。那位同志找莫应丰给出出主意,莫应丰当即愤慨地指出:你愿意做一个没有良知感觉的工具吗?那你就听他的;你要是不甘心受愚弄,那你就拿出骨气来!后来,他俩一起研究出一套办法和步骤,反过来把《朝霞》编辑部作弄了一番。
在这一小小胜利的鼓舞下,莫应丰回到长沙,受领了上级交办一个群众性文艺刊物的任务后,特意邀请了几位文学朋友到他家,合计办法。当时,他事先作了一幅画:一丛芦带被风吹斜,其中有几支断了……这几位明友正纳闷,忽见画旁的题款赫然醒日:“宁折不弯腰。”莫应丰问他门:“你们搞文学,只是混一混,违心地编造些故事,还是想讲真话?”
“当然讲真话。”
“那好!”我们要办一个刊物。我打算豁出来,讲几句人民大众的心里话。”
莫应丰说得一时激动,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又略带苦笑地谈到:在那时候,为什么人们把搞写作、搞宣传的看作“卖狗皮膏药”的小丑?就是因为无视民心,蹂躏人民的感情而造成的。因为被称为教育者的人把教育对象都当作没有头脑的愚民,然后再按照愚民所能理解的程度来炮制我们的笑料和哭料;或者演一个戏,图解政策,作一篇文,演绎政策。于是,教育者本身所表现出来的水平,也就只比愚民略高一筹了。其实,伟大的人民群众井非愚民。他们在心里怒斥:你们才是愚民,真可悲!
当然,不做靠“假大空”混日子的小丑,井不等于自甘寂寞,自暴自弃。当时莫应丰在办那个刊物的想法不能不落空以后,便以修改一个电影剧本为借口,推掉了这门差事,“猫”到文家市开始了《将军吟》的创作。既然在刊物上说真话行不通,藏起来写这种“离经叛道”的书又有什么意义呢?莫应丰是这样想的:人民叫我握笔杆,就只有为人民代言的责任。尽管写于密室,只要言人民内心之言,语人民肺腑之语,心里就没有那种当小丑的痛苦了。何况,他坚信这种违背党心、民心的政治局面必定支撑不了多久,他的书总有一天会见天日的。
除了《将军吟》的写作外,他还另辟蹊径,创作了另一部长篇《小兵闯大山》,通过几个少年儿童在深山密林中的新奇遭遇,巧妙而合理地避开了当时无所不在的所谓“路线斗争”。此外,也写了《中伙铺》《山村五月夜》等几个短篇。这些作品中没有半句豪言壮语,淡远、真切得超脱于“三突出”模式之外,清新得散发出泥土的芬芳,真可谓“不移半寸趋时风”了。它们固然不同于《将军吟》那般直面人生,阳刚壮美,但在那种只有反现实主义捏造阴谋文学才得自由的特殊情况下,也仍如挣开浓雾而钻得一隙光明,令人谈起来很是赏心悦目。
“不论是浓烈也好,淡远也好,正面也好,侧面也好,我们的笔始终要用来鞭答邪恶,扩大事业的光明面,为了国家的强盛、民族的振兴而尽心尽责。”莫应丰这样总结了往事的回顾,又似乎在表明今后将恪守不渝的写作宗音。这也是给予我们的共勉吧。
访问该结束了。因为他最近又在殚精竭虑地创作一部新的长篇,并决计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有一个较大的突破。我们不愿中断他胸中那激越的回荡不息的旋律,井祝愿他谱出更新更美的“曲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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