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应丰传之 一
丁丑年十二月十一,按公历已是1938年元月12号,很平凡的一个日子。 这天晚上,湖南桃花江畔的潮湾村,有座瓦屋里的灯彻夜亮着。这座瓦屋叫刘家公上,是几户刘姓人家的公产,一家姓莫的佃农寄居在这里。这天院上,莫家的三儿子,二十四岁的良哉升级作了父亲,他的妻子刘氏不住地吻着刚刚生下的孩子。刘氏记得,这孩子似乎怀了十三个月,好容易才爵到他平安降生。刘氏还有另层欣慰:孩子是亥时落地的。她听人说,亥时生的孩子聪明。
外屋里,喜滋滋的祖父已给孙子想好了名字:应丰。
应丰,是农家很美好的理想。
莫家的祖籍在桃江县的株木源。株木潭多山,绵延数十里都是楠竹的世界。但是属于这户人家的竹山却少得可怜,每年只够砍一二十担笋料。 应丰的祖父莫變家,读过几年私塾,通晓阴阳五行,又看了些药书,在乡下当看书郎中,治疗小病小恙,倒也灵验。莫變家为人豪爽热情,脾气性格却是有棱有角。他头脑清醒,做事有主见。迁移到潮湾,显然是他的主意。湖湾田土丰沃,人口也相对稠密,这对于佃农兼郎中的生计颇有好处。莫燮家的原配妻子早年去世,给他留下了四个儿子,继室文氏过门后家里又添了一个小女儿。文氏是少有的贤慧人,对待前妻的儿子如同亲生一般。应丰的父亲莫良哉在兄弟中排行老三:老大笃信佛教,出家去了,老二投奔了部队,老四过继给了伯父,剩下他与小妹跟在父亲身边。莫良哉最大的特点是老实厚道,他性情温和,整天乐呵呵的,仿佛不识愁滋味。做起农活来不是特别利索,但编织的蔑器却相当精致。他会吹唢响,二胡也拉得不错。家务事有父亲操持,莫良哉乐得省心,只需按部就班干活。以后我们将发现,应丰的性格与父亲没多少相似处,倒是更多地秉承了祖父的遗风。应丰的母亲刘氏,十岁就进了莫家当童养媳。刘氏心地善良,也挺能干,是比较出色的家庭主妇,但身体不是很好,常常患哮喘。搭帮三年暂时困难时期,不知是哪样树根野草的功效,竞然把这毛病给减轻了些。
应丰三岁那年,家里遭遇了一场变故,说起来与祖父奠燮家的性格不无关系。当时,潮湾村胡家的几个兄弟很霸道,欺人不择手段。他们若是看中了谁家的田土,就会找上门说:
你那块地,卖给我算了。
人家回答:我这是一点祖业……况且我暂时也不缺钱。
这话就算得罪他们了,就说,要得, 你不听调摆。不日就会打上门来,直到你乖乖答应才罢休。价钱也不敢分辨。吃过亏的人,虽切齿痛恨,表面上还得小心翼翼,生怕再惹祸上身。莫燮家看不惯这种吃肉不吐骨头的行径,言语间不免有所贬抑。莫家租的水田住的房屋本是刘姓的公产,胡氏兄弟一时也莫可奈何。但歹毒人总想得出歹毒法子。胡氏兄弟暗地胁迫刘姓人家,将田亩房屋统统买下。那年腊月二十七,得意洋洋的胡氏兄弟向莫燮家亮出了契书。
莫燮家一时瞪大了眼睛。胡氏兄弟暗示,如果肯驯服并且有所表示,佃户还可以继续当,房子也可以继续住。
但莫燮家说,退庄吧。
佃户承租时,首先要交一定数量的押金,叫上庄。莫燮家上庄时交的是银光洋,而胡氏兄弟却只肯退金元券。金元券是通货膨胀的产物,价值与手纸相差无儿。莫燮家与狼虎兄弟骂了一场恶架, 之后在大年三十那天搬出了刘家公上,带走的全部家当是一叠毛票子、半担衣服帐被和一只药柜。先一天,莫燮家到白竹村陈家坳上去找了一个朋友,那位朋友二话没说,腾出来几间房子让他们安身。
应丰六岁时,家里又经历了一次搬迁。 小应丰跟着大人,往竹山深处走。山路弯弯曲曲,好容易才到了一个叫猫咀湾的地方,
猫咀湾是他们的老家。
在陈家坳上,莫燮家与人合伙开过肉铺。依他厚道的秉性,这决非合适的职业。买肉的挑精拣肥,他一概由着人家,每天总要剩下一堆杂碎和杀口肉。几个月下来蚀掉了老本,迫不得已又回老家来了。
从猫咀湾到最近的小镇,一天顶多走两个来回,要将山里的竹子和柴禾运出去,委实是件难事。山里人只好指望着山溪里的春水。他们在冬天砍下大量竹子,堆在溪边,等到要涨春水了,赶紧扎成竹排,趁着大水放出去。下雨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须出动,塞住山塘稻田的缺口,把水蓄满,若是突然住雨放睛,又要把这些水统统挖开,免得溪里水位陡落,竹排卡在半途。春季,是山里人又忙碌又焦心的日子。荒月就在眼前,得想法子备些粮食。那时节的楠竹偏偏不大值钱,一百根竹子放出去, 只能换得一斗四升大米......
对于这次迁居,应丰却满称意。猫咀湾是莫家的大本营,堂伯堂叔的孩子与他年纪相仿。小伙伴们聚在一起,可以玩很多开心的游戏。他们在溪里钓螃蟹,把煨香的蚯蚓用线系好,伸到溪里去。螃蟹闻着香味,从石缝里爬出来,用螯子一把钳住, 被悬到半空还不肯松开,等到发现上当时已经晚了,已经落到桶子里去了…... 或者在山坡上挖个小洞烧窑。烧窑本是大人的职业,大人挖的窑洞有房子那么高,烧出来的是木炭,而他们挖的洞只比擂钵稍大些,收获的是一丁点儿乐趣。 春天,他们喜欢坐在竹笋旁边,体会笋子一忽儿窜过了头顶。夏日,他们爬上楠竹,将交织在-起的竹桠结成一个个空中吊床,然后躺在上面歇凉,喊好耍嗬喂。秋天,山里有各祥野果子。冬天下雪了,他们用筛子捕获小鸟,或者下套子逮野兔……每一天都玩得忘乎所以,哪个孩子中午若是没回家吃饭,父母也不用担心饿着:或者是野果填饱了肚子,或者聚到哪家后沁甜甜叫一声婶娘伯娘,饭餐子就设在那里了。
在一群孩子中,应丰渐浙显露出他的特点。
猜谜语,他常常是优胜者,算数,他反应最快。他喜欢提问题,喜欢练字,坐在火塘边也不肯闲着,总要拿根树棍子,在灰堆上写写画画。大人们说,这伢子,是块读书的料。
莫氏家族有一所族学, 叫凤起学校,只设了三年初小。初小快念完了,莫良哉给儿子准备了一把小柴刀, 一根小扁担。 应丰看见,也不吱声,悄悄去求他的二伯, 他二伯这时已从部队回来,在邻村数书。这天,二伯特意来说应丰的事。二伯说,这孩子,可能有点出息,只怕让柴刀扁担压煞了。莫良哉半晌没吱声。家里底子太薄,他盼望早点有个帮手,再者他觉得,读了两三年书,插田打禾砍竹卖柴已经足够。但是,兄长的夸奖让莫良哉有点动心,他终于改变了决定。
1948年春,应丰进入了桃谷山完小。
桃谷山完小座落在桃江镇的凤凰山。这山上古木参天,景色官人, 桃花江就在山脚下汇入资水。学枚旁边有不少人文景观。相传爱国诗人屈原曾在这里钓过鱼,写过《天同》的诗篇,因而留下了钓鱼合和天问阁的遗址。小河入大河处,有座亨子,镌着这样一副对联——
桃花尽日随流水
江月何年初照人
莫应丰特别喜欢这副嵌字联,每每诵读,总觉得有无穷的妙处。课余时间,他在这些地方流连忘返。在漫无边际的想象中,他不时露出孩子般的微笑…… 他毕竞还是个孩子,有时也很淘气。钓鱼台旁边有座跃龙塔,高十一层。学校为安全起见,规定学生不许攀援到塔上玩婴,违者每上一层罚写一千字。有一回,他和几个同学偷偷爬塔被老师逮住了,他向老师承认,自己爬得最高,上到了第十层......
在桃谷山完小只读了一期书,应丰失学了。他父亲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家里不仅没钱交学费,连口粮也成了问题,于是,小柴刀和小扁担派上了用场。他到谢林港卖柴,每天来回两趟,大约要走八十里山路。谢林港街上上了年纪的人,对这个卖柴的孩子或许还留有印象。他总是孤零零站在街尾的一处屋檐下, 与他相伴的是两小捆柴禾。人家问,这柴多少钱?他小声回答:你看着给是的。 人家于是说,跟我来吧!他赶紧挑起柴,跟着人家走。挑柴禾顶多能换回一斤米或二两多盐。回到家里,又要急急往山上去,砍好明天的柴......
一个生龙活虎的孩子,陡然间变得老成了。他一天到晚难得说几句话。他的眼神分明写着忧郁和愁苦。哪天柴禾卖得快些,他会特意拐个弯,到镇上的学校去看看。他站在校门口,望着里面出神。有时碰上下课,孩子们在操坪尽情嬉耍,有时上课了,只听见整格齐齐的读书声……
有一日,应丰忽然想起了老虎。乡下有这样的传说:山上的老虎,专吃命贱的人,若非贱命,不但不吃你,还救你于危难之中。应丰想试试自己是贱命还是贵命。他觉得,若是贱命,活着也苦,不如送给虎吃掉算了,若是贵命,老虎当然是不会吃的。
老虎昼伏夜出,黄昏时开始觅食,所以这时候虎患最多。应丰每天上山打柴,故意挨到天黑,以便能碰见老虎。有天,天将黑,但尚能辨认景物的颜色,应丰拖着一个干枯的竹尾,从山脊小路上下来,忽见前面两丈远处,有个东西纵身跃过路面,黄色,且有一条长尾巴。虎!只能是老虎,不会是别的动物。应丰吓坏了,但心里还清醒。他麻起胆子,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但他发现自己毕竞还是怕死的,走了几步,便撒开腿往山下狂奔。到家后,母亲问他为什么脸色惨白,他只会用手势比划,说不出话来……
与虎遭遇,虽然吓得半死,却得了个大好处:从此,他懂得了生命的珍贵。在苦日子里,他慢慢恢复了乐观。
1949年冬,对于莫应丰是个难忘的季节。桃江解放了,村上来了工作队,动员他家迁到石高桥村去。
在石高桥,他们家分了稻田,分了两间木房子,还分得许多零星物件。——几次搬迁,唯有这次让人兴高采烈。工作队宣布,特别困难的农户,可以申请救济。应丰的父亲面子浅,不好意思找人家诉苦,应丰却不怕。他自作主张找了工作队长,把他家的境遇讲给队长听,讲到辍学时,应丰禁不住流下了泪水。队长被打动了,抚摸着他瘦削的肩头,安慰说:“你应当去读书,会让你读书的。”随即,队长在本子上写了个救济条子,撕下来给了他。
这次接触倒让队长发现了一个人材。十二三岁的应丰,会写字,会算帐,办事认真可靠,既是个土改积极分子,又算是知识分子。他被当作大人用了。他常常参加大人的会议,而且喜欢发言。大人们也都承认了他的发言资格。
1952年,莫应丰来到谢林港的淮海完小——就是他卖柴时常常驻足的那所学校一一继续读书。在这里,应丰终于找回了那种如鱼得水的感觉。他看上去不是太用功,但成绩却很好。课堂上的内容,他吃不太饱。他还剩余有很多精力。他特别喜欢学东西。他的脑子里不时萌发新的念头,如同春天树枝上的芽叶。乡邻们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他一边走路边哼歌,两手还不住停打着节拍。他偷偷模仿地花鼓里的丑角,居然学得惟妙惟肖,但是不敢登台表演,嫌丑角太丑。演歌剧《小二黑结婚》,却很合他的意,因为小二黑是正面人物。班上一位女同学演小芹,同学们笑话他们是一对儿,害得应丰不和她讲话了。不演戏的时候,他就学画画,有回,照着彩色印刷品画了一幅《荷花舞》贴在自家的柜门上,偷偷听着大人的夸奖,心里美滋滋的。
应丰最有兴避的还是音乐。他父亲有一支笛子和一支唢呐,笛子他试过,吹不响,而唢呐一吹就叫,声音很吓人。这时他父亲开始教他吹唢呐了,教的第一首曲子叫《大开门》,五六工六工上五六工尺六…....些拗口的字符,居然可以化成美妙的曲子,小小的成功让应丰兴奋不已。但是吹唢呐不是父亲的强项:他不会换气。应丰只得另访高师。当地的花鼓班子里有几支好唢呐,但人家都嫌麻烦,不愿教他。应丰便趁他们唱戏时躲到台边去剽学,一边观看一边用心记,回到家里再琢磨……
学过唢呐,应丰又想学二胡。这种乐器可以自己动手做。一个竹筒两根弦,一束马尾两个木柄,很快就备齐了,上山提条乌梢蛇,琴皮也有了。土法制作的二胡,居然也作琴响。村上有位算命的鼎先生,胡琴拉得好,应丰向他请教,鼎先生很爽快,二话没说答应下来。教这个孩子,鼎先生觉得很省心:他悟性极好。每个要领只须点拔一下,他就会了。
冬天来了,应丰穿得很单薄。这段日子,家里仍然苦。幸好这孩子苦惯了。在他看来,只要有饭吃,有书读,也就不算苦了。没有鞋子,打着赤脚也能上学。到邻居家串门,他喜欢偎在灶门口,把腿伸到灶膛里去,顺手拿根柴棍子写写面画,邻居问,伢子,冷么?他总是眨巴着眼睛点点头,脸上还露着微笑,似乎寒冷也是一种乐趣。班主任王谷生老师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常常把应丰喊到自己房里去,有时,打盆热水让他洗了脚,给他穿上一双旧鞋,有时,给他几张饭菜票让他到食堂吃餐热饭。在莫应丰的记忆中,这是非常温暖的情景。
小学毕业了,应丰的父亲又面临着一次抉择。他实在不想再让孩子读书了,可是应丰的意向仍然十分坚决。思忖再三,父亲叫过儿子,说了这样番话: 读书,我也没钱给你,我也不要你回来做工,你若有把握,就去读吧。
对应丰来说,这总算是个令人高兴的决定。
在益阳市一中,应丰得了这样一个雅号: 莫饭桶。他发现,学生食堂的饭菜比家里的好吃多了,他吃得又快又多,令人瞠目。不过,这样的日子没能过多久,他又因伙食费而犯难了。伙食费七块钱一个月。他每周回家一趟,挑担柴,或者肩根竹子卖掉,却无法凑足这个数字。他终于向父亲开口了,他希望家里能支持点。可家里还有几张嘴要吃饭。提起钱的事,父亲便有些烦。好几回要钱都是以挨骂告终,只好挑着柴往学校赶。走在路上,越想越觉得伤感,泪水不由自主流出来,哭够了,心里也打定了主意:这回决不能辍学。
班上还有两个穷同学,一个叫任可文,一个叫王明远,应丰同他俩一商量,三个人合伙在附近户农民家借了半间柴草屋,一一不用付房钱。然后以几块砖头架成灶,再各自找个瓦钵子当锅当碗。王明远找的是一个旧钢盔,居然也很实用。三个同学如同三个篱笆桩拥在一起了。每天,他们一般只吃两餐饭,晚上,如果能弄来几颗红薯,那是最好的牙祭。更多的时候是饿着肚子。他们就躺在床上讲故事或者笑话。每个人都必须拣最有趣的讲,否则要罚重来。 ——转移注意力,是对付饥饿的一个好办法。在这间茅屋里,他们结下了很深的友谊。
茅草屋旁边有个瞽目院,里面常常传出二胡的声音。原来瞽目院是慈善协会收养育人的机构。这让应丰欣喜不已,他很快与那些盲人混熟了,有空就跑去学琴。这些盲人很有意思,个个争着介绍拉琴的心得。在这里,他满可以兼收并蓄博采众长呢。
不在食堂就餐了,同学们渐渐淡忘了“饭桶"的记忆,但应丰还是有很多尴尬。他的衣服很破旧,一不留神就会弄道口子,因而针线是他的必备用品。烧柴弄火之后他总是不记得洗手洗脸,常常带着副黑花脸走进课堂,引起哄堂大笑。
尽管狼狈如此,音乐老师崔哲筹还是把应丰当成了宝贝。崔老师是应丰遇到的又一个好老师。他发现了应丰的才华,特别是音乐潜质。有段时间,崔老师交给他个任务,练出一个二胡曲子参加全市的学生会演。崔老师指定他拉《良霄》,此后的每天傍晚,他早早就赶到教室,抢在晚自习之前,练琴一小时。前后不到八十天,居然把《良霄》拉得非常动听,在会演中大出了一回风头。
应丰的亡命精神深深地感动了崔老师。他决意把这个学生培养成一个音乐家。他把自己的一把小提琴送给了应丰,给他找来了基本乐理的教科书让他自学,他把重要的音乐活动交给应丰组织,暑假里,他教应丰拉小提琴,教了整整一个假期……
转眼间,应丰初中要毕业了,这年,全国大办中专,招生数量很大,升学的机会几乎是百分之百。同学们都欢腾雀跃,忙于填写志愿表。只有应丰,突然间沉默寡言了,在校外的公路上孤独地走来走去。他想找一个不收学费的师范类院校学音乐,可翻遍了所有的招生广告也未能如愿。家里肯定是不会再支持了,读书全靠自己了。学费怎么办?伙食费怎么办?还会有一所大学旁边找得到一间不要钱的茅屋安身么?
同学问他:你考什么学校?
应丰苦笑着说:考泥巴大学吧。
那些日子,还有一个人,崔老师,也在为应丰着急。崔老师处处留心招生信息。终于有一天,他举着一张《湖南日报),远远地招呼应丰了。应丰跑去一看,报上有一则广告:武汉艺术师范学院在长沙设点招收初中毕业生。
应丰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为了投考学校:应丰早就在积攒路费了。卖竹子的钱留了一点,农忙时给郊区农民插秧时赚了一点,崔老师还支持了一点,够了。临考前,他不敢告诉家里,一个人偷偷跑到了长沙,随身只带着把二胡。别的同学参加完统考回家,他父母向同学打听他的下落,居然谁也不知道。
初到长沙,应丰出尽了洋相。向人家问路,他先行一个鞠躬礼;口渴了,狠狠心拿出五分钱买水果吃,买的却是西红柿,咬一口,不对味,连忙吐掉,全部扔进了下水沟。在这里,他第一次听到健盘乐,他觉得格外新鲜: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妙的乐器!
…… 考试结束了,莫应丰从长沙坐船到宁乡去找他的同学任可文,随行的自然还是那把二胡。分手前,任可文告诉他,坐船在桥口下,然后问桃源村。但应丰在靖港就下船了,为的是能节省六角钱船费。桥口离靖港二十里。这样,他多走了路不算,精糕的是怎么也问不到桃源村这个地方。辗转了整整一个下午,在他快要失去信心时,终于有了一点眉目。傍晚,他找到了任可文的家。
同学相见分外高兴。任可文全家定要留应丰多住些日子。
这天,应丰正在试琴,任可文忽发奇想,说,你可不可以给我的乡亲办一场二胡演奏会?应丰拍手说:好哇!
于是,在1956年秋天的这个夜晚,在任可文下屋的晒坪里,有了这场别开生面的演奏会。晒坪里坐得满满的。乡亲们刚收完了稻谷,正闲呢。月光如水,沐浴着应丰的琴声。《良霄》,《病中吟》,《二泉映月》,那曲调时而高亢,时而悠远,时而明快活泼,时而忧郁深沉,缕缕都动人心弦……
1998年,在外地的任可文回乡过春节,与乡亲们聊天。下屋里八十多岁的园满爹提起那场二胡演奏会,仍然记忆犹新: 你那个姓莫的同学,胡琴子嘎得几多好!
莫应丰回到家里,绝口不提考试的事情,也不说读书的事,甚至很少说话。他好像变了一个人,整天帮着干活,里外忙个不停。他父亲暗暗得意: 这伢子,只怕已谙事了,不再缠着读书了。
对于应丰,这是段难熬的日子。他心底藏着一个秘密,他暗地里祈盼着等待着,他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心烦意乱......
这天,应丰正往田里担肥料,邮递员忽然找来了,递给他一封信:武汉艺术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应丰当即在田头跳了起来。他苦苦等待的,就是这个消息!他飞快地跑回家,扔下箢箕扁担,又跑出来,拿了私章给邮递员签收。一眨眼功夫,他竟然洗了脚穿上了鞋子。太匆忙啦,他那洗过的脚上还留着湿湿的泥巴!
哦,我们别笑话他,我们一起来分享这个苦孩子的欢乐吧。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