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总喜欢在夜晚时分,独坐在书桌前写作,烟灰缸里,常常留下若干支被掐灭的烟蒂。伴随着烟雾升起的,是他沉思的目光。这份凝重与细腻,我从未完全理解,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一本封面是《湘江文艺》的父亲的笔记本。
那是一本不到一巴掌大的泛黄的笔记,熟悉的笔迹,字里行间流露的深刻思考与复杂情感。他的字迹稍显潦草,却透着急切和热情,显示出快速记录灵感时的迫切。他对历史、人性与文革背景有着冷静却深刻的分析,常在笔记中自省和反思,流露出对文学创作的不懈追求和严谨态度。这些笔记不仅记录了创作的思维轨迹,也展现了一位作家试图以文学介入历史、探寻人性复杂性的使命感。
父亲在笔记中写道:“武人无力量,互相抵消,想喊破一个阴谋。” 这简单的几句话道出了他的创作动机:揭露荒诞的历史,还原被忽视的人性挣扎。
我想起《将军吟》中的彭其,那位大炮司令,他的果断与执拗让人心生敬佩,却又难以忽视他在权力斗争中的孤独与绝望。父亲在笔记中说:“群众为什么一下子轰然而起,这个问题可以深刻化。” 或许,彭其的命运就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他在高处看清一切,却被洪流卷走,而他身后的群山与激浪,正是父亲笔下最沉痛的风景。
原书名“将军梦”的初衷
《将军吟》原书名为《将军梦》。父亲在笔记中写道:“什么叫梦?梦还是好的。”
梦象征着希望与追求,也蕴含着幻灭与破碎。在父亲的构思中,梦是贯穿整个小说的重要隐喻——不仅指彭其、陈镜泉这些主要人物的个人理想与命运,也指整个时代的集体信仰与幻灭。文革作为一场以理想为名的风暴,激发了无数人的热情与行动,却碾碎了无数生命与信仰。
梦的另一层含义,或许是对过去的反思和未来的期盼。父亲在笔记中写道:“写文革在中国历史上的意义。既不是简单暴露又不是简单地歌颂,写成一个复杂的东西。” 他希望通过“将军梦”展现文革的复杂性:既有群众对公平与变革的渴望,也有运动走向极端后对人性与社会的破坏。这种复杂性,使得“梦”成为一个充满张力的主题。
后来,在出版社和湖南作家朋友的建议下,书名改为《将军吟》。相比“梦”,“吟”更突出一种历史的反思和诗意的表达,带有一种遥远而深沉的叹息,但梦的主题仍然贯穿整部作品。
《将军吟》的三部曲构想
父亲在《湘江文艺》笔记中曾简要记录了《将军吟》的三部曲构想,这不仅是对文革历史的多角度观察,也是对人性和社会矛盾的深刻探索。
第一部: 主要聚焦于文革初期,描写权力斗争的逐渐升级。故事通过彭其、陈镜泉等主要人物的经历,展现运动对军队和基层官员的冲击。这一部的重点是文革的“爆发”——群众如何迅速行动,以及权力与人性在初期的冲突。父亲在笔记中写道:“群众为什么一下子轰然而起,这个问题可以深刻化。” 小说中文工团造反派的行动正是这一问题的艺术化呈现。
第二部: 时间推进到林彪事件发生前后。这一阶段被父亲称为“希望的幻灭”。他在笔记中写道:“林彪事件是一次希望的幻灭,也是一个开端。” 这一部原计划着重描写林彪事件如何成为权力斗争的转折点,同时揭示党内高层的分裂与腐败。故事中的人物在经历最初的热情与狂热后,逐渐陷入对信仰的迷茫与质疑。
第三部: 故事延伸至天安门事件前夕。父亲设想这一部通过不同人物的命运交织,描绘运动接近尾声时的压抑与反思。他在笔记中提到:“小说中出现的各种人物都吃亏了,江虽然不吃亏,但也感到如坐火山口,不可终日。” 这一阶段的重点是人性的剖析——那些在运动中受伤害的人,那些沉默的人,以及在浪潮中幸存的权力人物。
与此同时,父亲在笔记中写到第三部的一些核心情节:“部队遭到破坏”“好战士无畏牺牲”,这些都是运动后期对国家和军队影响的深刻隐喻。他试图通过这些情节,展现动荡的社会如何摧毁了曾经秩序井然的军队,也描绘了个体的勇气与信仰如何在灾难中绽放光辉。
农民在这一阶段也成为重要的叙述对象。父亲写道:“农民遭受种种灾难,令人想起革命动机,痛心疾首。” 他是农民的儿子,对农村、农民的疾苦深有感触,他准备通过描写农民的挣扎,试图唤醒人们对革命初衷的思考:这场运动的起点是为了公平与正义,但最终却让最底层的人遭受了更多的苦难。
父亲的三部曲构想并非仅仅是对文革的再现,更是他对中国社会与人性的深刻思考。遗憾的是,《将军吟》的创作只完成了第一部,后续两部虽然在另外的笔记中有详尽的规划,却因种种原因未能付诸实践。
历史的裂痕与人性的复杂
父亲在笔记中提到“文革的必要性”,这并非是一种赞同,而是一种试图理解的姿态。他深知,要真实呈现文革,需要剖析其背后的复杂性。他写道:“既写出文革的必要性,又写出文革的灾难。” 那是一个充满裂痕的年代,社会矛盾深深扎根,经济上的挫折与社会冲突让权力的焦虑不断累积。在这样的背景下,文革像一场不可避免的风暴,搅动着每个人的命运。然而,父亲敏锐地看到了这场运动中的灾难性后果——它将理想主义推向极端,将人性压入深渊。
复杂的社会环境下,人性变得脆弱而又易变。《将军吟》中,陈镜泉是这一复杂性的代表。他作为一个旁观者和参与者,既明白运动的荒谬,又不得不被卷入其中。这种挣扎与矛盾,是父亲试图刻画的历史真实。
灾难不仅体现在个人命运的破碎,也在于集体的迷失与社会的撕裂。父亲笔记提到:“群众为什么一下子轰然而起,这个问题可以深刻化。” 文革初期群众的参与,既是社会压抑的爆发,也是长期思想观念灌输的结果。在《将军吟》中,文工团的造反派和普通士兵的行动,正是这一现象的生动写照,他们的热血与盲目,是一种痛苦的真实,他们既是受害者,也是推动者。
父亲并未简单定罪或歌颂,而是通过他们的热血与盲目,展现出运动的两面性。他用笔触描绘了运动中每个人的挣扎与矛盾。文工团的年轻人、普通士兵,甚至高高在上的领导者,都试图在这场运动中找到自己的定位,但最终他们无一例外地陷入了迷茫与失落。正是对这段复杂历史的深入探讨,使得《将军吟》超越了一般的历史小说。它不仅是对文革的记录,更是对人性深处的追问。
对《将军吟》的反思:高兴、思考与担忧
父亲在笔记中提到对《将军吟》(第一部)完成后的反思。他对某些部分感到满意,但也明确记录了他高兴、思考与担忧的点。
思考的问题: 父亲在笔记中记录了他的不满意之处。例如,他提到:“赵大明太清醒,不典型”,认为这一角色在早期的塑造中缺乏人物矛盾感,不足以表现复杂的社会氛围。此外,他还写道:“没有写保守派,文革离不开两派问题,这是个重要方面。” 在文革的叙事中,革新派(造反派)和保守派(保皇派)的冲突是推动运动发展的核心动力之一。革新派往往代表对旧体制的不满与挑战,而保守派则试图维护既有的权力结构和利益格局。这种两派间的矛盾和斗争,不仅直接影响了政治运动的走向,也在社会各阶层中激化了矛盾,塑造了人物命运的起伏。如果忽略保守派的描写,就难以完整展现那个时代复杂的权力生态和人性冲突。这些反思表明父亲对文本中人物群像的进一步丰富有很高的期待。
担忧的地方: 父亲特别担忧如何平衡文革的“必要性”和“灾难性”。他在笔记中写道:“好人做坏事应该说服自己(骗自己)。” 这一点是对人物行为逻辑的深刻反思。他担心角色的动机如果表现不够自然,会削弱整体的说服力。此外,他还提到天安门事件相关背景如何融入后续叙事,以及如何更加自然地展现群众与权力间的复杂关系。
对人物复杂性的追求
父亲在笔记中写道:“赵大明太清醒” ,“彭其应更高大”,这些反思显示了他对人物塑造的严格要求。他希望《将军吟》中的角色,能展现复杂的人性,而非简单的符号化形象。比如彭其,他的豪爽和果断使他充满魅力,但同时,他在权力斗争中的脆弱和易怒也揭示了他的局限。赵大明则是另一个侧面,他的清醒在父亲看来“过于理想化”,因为在那个混乱的时代,真正的觉醒往往带着痛苦和矛盾。
历史的荒诞与人性的挣扎
“好人做坏事应该说服自己(骗自己)。” 父亲的这句话像是他对历史的一声叹息,在他看来,这种自我欺骗不仅是一种无奈的选择,更是一种深刻的人性挣扎。《将军吟》中,陈镜泉和彭其的命运便是这种荒诞性的最好体现。他们身处权力的旋涡,为了生存或信念,不得不在自我欺骗中寻找平衡。这种挣扎既是历史的缩影,也为后续更复杂的政治风暴作好铺垫。父亲并没有直接批判,而是用冷静的笔触刻画了权力的无情与人性的脆弱。
然而,这种挣扎最终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难以言喻的悲哀:当人性与权力纠缠,正义往往成为牺牲品。这是父亲试图通过这些故事传递出的深刻主题,也是他对历史复杂性的冷静剖析。
父亲在笔记中写道:“林彪事件是一次希望的幻灭。” 尽管《将军吟》的第一部并未写到林彪倒台,但笔记中的这句话,显然是父亲创作计划中更深远的布局。他将林彪事件视为文革中的一个转折点,用以象征信仰的崩塌与历史的急剧转变。虽然小说中这一节点在第一部中尚未展开,但父亲对这一事件的深刻认识无疑在后续构思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父亲的文学遗产
如今,再次翻开《将军吟》,我能看到那些笔记中的思考如何一点一滴地渗透进了作品中。父亲并未试图为文革下一个简单的结论,而是用小说去承载他的疑问与反思。他用彭其的孤独、陈镜泉的挣扎,去描绘一个时代的裂痕。
文学不是去解决问题,而是去提出问题。他的《将军吟》正是如此。它让人思考,让人疼痛,也让人感受到历史的重量。
每当夜深人静,我翻开那本《湘江文艺》笔记本,总能感受到父亲的目光。他的字迹或许已经褪色,但那些思考,却在岁月中愈加鲜明。他不仅是我的父亲,更是一位用文字为历史作证的文学家。他用《将军吟》告诉我们,面对历史,我们需要的不只是揭示事实,还有对复杂性的深刻反思。
莫竹苇
2024年12月23日 于墨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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