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莫应丰患癌症住在医院时,我曾赴长沙看他。当时他身体肿胀,已脱原形,脑门上还有医院用来标记放疗位置的几处紫红色线痕,森然割裂了他的笑容——更显得陌生。他已不能说话。往事历历与感慨种种,竟只能在哑默的目光对视中流逝,在我们相互握紧的双手中抚碾成虚无。
他一直拒绝承认自己身患癌症,实际上已病入膏肓,大限迫近。他的妻子告诉我们,他脑子已有障碍,被人搀抉着走路,总是不自觉并执拗地连连向左转去,似乎寻找遗落在左方的什么东西。而另一异兆是,他时常昏昏然目注上空,喃喃自语,好几次冒出一句疑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什么?
逝者如川,然而有后,万物皆有盈虚,唯时间永无穷尽,莫应丰是在惊恐于此吗?岁月茫茫,众多“然后”哪堪清理,他在搜寻什么?在疑问什么?一生中最后的目光停落在记忆中的哪一年哪一曰?
当年以“地下文学”抗争极“左”暴政,终于获大奖步高位好评如潮从者如簇的莫应丰,声洪气旺,挺胸昂首,固一世之雄也。如今困锁病床,变在瞬息,恐怕也是他及朋友们都未曾料及的。他患病的消息传到海南时,我在省政府大门口遇到张新奇、贺梦凡等熟人,无不闻讯而失色,久久掩面泣于街市。其时初建特区省熙熙谋官攘攘赴利之人海中,朋友们大多为生计而奔忙,匆匆的日子里终究还有泪的珠光,总算使人还感到人世的温润。
莫应丰与我初识时,骑一辆破旧脚踏车,常常在年轻得多的朋友中混。他好聊天,有时聊得太晚,年轻人都感到精力不支,他身为大哥却毫无倦容,常常忍无可忍地揪耳朵,把瞌睡者一一揪醒,责令大家陪着他继续聊。作为犒劳,他会翻找出一些残菜剩酒,亲自把坎,为朋友们服务,并领受关于他饮食趣味低俗不堪的指责。
青年作家们爱与他接近,重要的原因是他热心助人,从不忌才。谁有了创作构想,他会真诚地为你参谋,完善布局,修改词句,推荐发表,兄长式的全套服务还包括他对疏懒者不断的警训和号召。至于对他的创作,年轻人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批判和嘲讽。初识他的何立伟,曾将他自鸣得意的一篇论文指教得一塌糊涂,让旁人暗暗捏了一把冷汗,没想到莫应丰仍然笑呵呵,仍然频频点头,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即便朋友骑到他头上去,人们也可从他那气出丹田的朗朗大笑中,感受到一种坦荡和淳厚,一种信任,一种安全。在如今鬼鬼祟祟太多的文坛,仅此一条,大概也足以让人们忘记莫应丰的种种其他弱点。
他写得很多很快,像很多新时期作家一样,大多文章是为改革开放的急务而作,而他们的抱负,也一直未局限在文章之内。很自然,由文学而仕宦,中国文士的传统人生轨迹,轻易限定了莫应丰后来的日子。我们可能遗憾他没有像闻一多、朱自清、钱钟书等那样终身与书册为伍,但那不仅需要淡泊的生活趣味,需要丰厚的学识蕴积,还需要种种具体生存条件,其活法并非一般文人所能随便选择的。仕与不仕,只能因人而异,因环境而异。
莫应丰后来当官了。到职的前夕,他在一位朋友狭小的房间里踌躇满志,并郑重拜托大家:将来如果我僵化了腐败了,你们一定要不客气地骂我,不要丢下我不管呵。
我们也很高兴。我们似乎也相信,某种旧体制乃至人类的全部弱点,是不难被三两改革家征服的,是不难被一两次政治手术摘除的。
他就这样离我远去。
然后呢?一晃几年,他领导的机关似没有多少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有人说他官做得很好,有人说他的官做得很不好。很确实的一点是,他被众多的会议苦恼着,有时迟到,有时早退,有时在首长眼皮下瞌睡,甚至呼呼喷出酒气。
而时光,一晃就几年过去了。
他越来越嗜酒。旅行包里总有装备齐全的酒具,入夜总是四处寻捕酒友。据说有一次实在没找到,便站在家门口向路上的某陌生汉子使劲招手,请对方入家来喝酒,弄得对方疑疑惑惑的。
他有太多的苦恼需要用酒来浇洗吗?他难道不知道,对于一颗总想特立独行的心灵来说,为官就是拘束就是苦恼而且从来如此于今为甚吗?其实,岂止是为官,就是发财、出洋、归隐、恋爱、堕落、行善,等等,这些活计干长久了,要干得滋味无穷都颇不容易。倘若不把过程看得比目的更重要,倘若没有在过程中感受到辛劳的愉悦,那么,欲望满足了便会乏味,目标达到了便会茫然,任何成功者都难免在通向未来一片空白的“然后”二字前骇然心惊。
莫应丰终究是男子汉,再次向命运发起挑战。他说他不准备再当官了,要回到平民的生活。一九八八年春,我迁居海南后,他也来海南筹办农场。不再有香车宝马和前呼后拥,他十分非厅级地自己买票登车,在火车上没有卧铺乃至座位,就挤在汗臭浓烈的民工堆中从长沙一直站到广州。到广州后感冒发烧,在招待所里形单影只,便买来两斤绿豆熬成稀粥度曰。
他戒了烟也基本上戒了酒,到朋友家吃饭,面对满满一桌菜他什么也不尝,只想喝点稀饭。他说他开始天天写日记了,要重新做人了。他说他在海南定居以后,要把老爹从乡下接到长沙去住新房子。假如我们去长沙时他不在,只要我们去敲门,叫声“莫爹,我们是应丰的朋友”,莫爹就会照顾我们食宿,一切都无问题。
他刚刚为一件什么事被朋友叶蔚林训了一通,但他嘱咐我们:“老叶年纪比你们大,要是你们有了钱,要分一些给他用呵。你们就在这里,要好好照顾他。”
他办事不再张扬,甚至不多话,决不麻烦别人。成天骑一辆旧脚踏车独自在烈日下奔波,回来就在简陋的食堂里默默就餐。而就在这个时候,我们谁也没有料到的是,癌细胞正在他的身体内部静悄悄生长,一串串丰艳地进入成熟。
一位朋友去找他,敲门无人应。第二天再去,仍是如此。直到服务员来开门打扫卫生,才发现他病卧床上已有三天,唇白,面黑,毯子滑落在地上。他说他听见了敲门声的,也明白是谁来了,只是无力答应罢了。
他就这样匆匆开始并匆匆结束了他的农场梦。命运是如此残酷,在他以放弃全部权势和舒适为代价,准备重新生活的时刻,竟轻易地将他逐出了人生赛场。就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吗?——不过是如此普通而廉价的机会。
命运也是如此仁慈,竟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程,仍赐给他勇气和纯真的理想,给了他男子汉的证明。使他一生的句点,不是风烛残年,不是脑满肠肥和耳聩目昏,而是起跑线上的雄姿英发,爆出最后的辉煌。
夜雨对床应有时。
这是莫应丰在癌症病房托人捎给我们几位朋友的苏诗摘句,算是他最后的盯嘱。是的,他还应该有机会与我们对床长谈的,也许在他创办的农场里,在某间茅舍中,听芭蕉夜雨,听椰涛呼嘯……他爱喝的酒,我们准备着。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是他请我这个小青年喝茅台,那时这种酒还昂贵而稀罕。他最后离开海南之前,我拿出一瓶藏珍很久的茅台酒请他喝。我家里很少有酒,那也是第一次有茅台待客。我有一种莫名的惶惧:难道冥冥之间上天已暗示了他的归期,着意让我以一瓶矛台来还清一切,了结一切么?
不,不要这样,不能这样。
生者仍在忙碌,仍在走向一个又一个无可逃避的“然后”,而莫应丰已经去了,一去已逾两年。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莫,莫,莫。
1990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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