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文坛“湘军”主将之誉的莫应丰,一九八九年二月十七日凌晨溘然长逝,年仅五十一岁。闻者扼腕拊膺。在他不算太长的创作生涯中,据说有各类作品四百万言问世,足称勤奋。
老莫以小说家名世,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件作品,却是一首旧诗,并亲笔题写于素纸扇面。那诗,那扇面,就供奉在追悼会上他的灵前:
平湖归雁正徘徊,动地惊雷群口呆。
懵懂不闻妻子哭,欢愉频见友人来。
心粗宜察权谋急,胆大何愁地府开。
一任医家都说鬼,坦然素我笑人哀。
病中纪实,极见性情,是其胸襟真实写照。读之,像听到他那惯常的“嘿嘿"笑声。
送走莫应丰,是一个寒风凄雨的下午。归来,兀立窗前,望着他住了将近十年的局促居室,门窗紧闭,寂然悄然。我终于如实地感到:老莫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我又一次体味到白发人送青发人那种莫可名状的凄凉和落寞。
我和老莫比邻而居近十年,是老邻居;岁月隔代,属忘年交。日常往来,不拘形迹。他对我恒以“老头”称之,我则直呼其名:莫应丰。有时也戏称其诨名“莫老爷”。老莫和我的小孙子也属“忘年交”,幼时叫他”健美儿童”:稍长为他起了个诨名“保密局长”。因小孙子见人只羞怯的笑,极少说话的缘故。
我书架上有老莫的字幅、画幅和赠书,匣中有他出国访问归来送我的墨绿色领带及一枚小小的铝质外币。平日皆漫然置之,不以为意。如今检点,凄楚的温中萦绕着爽然在目的桩桩往事
老莫的字,已颇有名气。酒店开张,名胜揭幕,多有请他题写的。他皆慨然应之,不求其值。常笑嘻嘻(不是那种“嘿嘿”一笑)地说:吃一顿算了,要钱,不好意思。前几年益阳新建名胜点,请他题写三字碑碣,润笔五十元。归来大喜过望,不停地说,没想到!没想到!三个字,半分钟,值这么多钱 —— 这当然已成过时老话了。某日,我无意间说,给我写几个字吧。不料第天一早,他便隔窗叫我,拿着一幅墨迹淋漓的条幅走了进来,口中嚷道:刚出锅,还是热的哪!
诗言志一一道劲潇洒中颇有几分霸气几分妩媚。果然是热的,热气腾腾。这就是活脱脱的莫应丰了。
此案尚未了结。他又拉我到他房中去看。书案上,沙发上地上:诗言志、诗言志……琳琳琅琅,竟六七张之多。他不无自傲地说,这三个字,我写了半晚,老头看哪个最好?
这简直是热得烫手,热得逼人 —— 当然是他送到我手中的这幅最好。
近年,他又迷上了画。文房四宝,皆求上品。常通宵达旦,挥洒丹青,如他写小说那般拚命。
画却不怎么样。我嘲笑他那副玩命的劲头:何必呢?他摇着硕大的头说,搞文学太难了,毎写一篇,都是从头做起,零的突破;写字,画画,苦练几年,掌握了窍门,几分钟就赛过几万字甚至几十万字。
著书都为稻粱谋。老莫亲历人生和创作的苦辛,自有他老莫的道理。忘记了我是否说过要他的画,反正是一九八七年端午佳节前后,他拿着一幅画笑嘻嘻地送上门来了。欣然展示观赏:菖蒲艾叶,棕子盐蛋;隶书题款日:“图记湘人过端午 诗人一笑 丁卯莫应丰”—— 我当然一笑受之,并说,大有进步!他高兴地追问。真的? —— 当然真的!于是他又解释,是请画界友人首肯后才送来的。我惶惶然,感到这份盛情实在承受不起。他又端来自已整治的几样菜,和我家饭食并席而餐(他的妻子在读电大,中午常不回来吃饭,因此我们并席而餐次数颇多,不胜其记)。当然要小饮欢笑,逸兴湍飞。酒酣耳热,我说,真的进步了,不骗你。菖蒲艾叶,笔墨流畅,极有精神,得力于你的字,书画同源嘛。他“嘿嘿”一笑一一老莫的“嘿嘿”一笑,富多义性:肯定、否定、赞赏、蔑视、相信、怀疑等等,均在“嘿嘿”之中。
今日摩挲此画,仿佛又听到他的嘿嘿笑声。我想对远去的老莫说,真的不是骗你!而今而后,你的字画赠书以及领带和那小小的外币,于我均若拱壁。遗憾的是,你送我的石鲁那幅“大道当风”擘窠巨迹复印件,如今不在手中,我也将尽力找回。
“大道当风”,啊,大道当风莫应丰!
老莫相信命运,一种天真至诚的相信。曾多次瞪大眼睛和我争辩:怎么能不相信呢?比如你,比如我,比如…怎么解释这一切?马克思也答复不了。
我不知道马克思能否答复比如你,比如我的这一切。大约为了求得对不可解之谜的某种解释吧,老莫要为我看手相,自称精于此道。拗他不过,只好伸手由他去看。他握着我的手,皱紧眉头,看得那么认真,那么全神贯注;连他娇美柔顺的妻子欧阳也探身伸头屏息静气地看,显出一副十分懂行的神气。
看着看着,老莫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自言自语:是大官的相啊,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欧阳也摇头表示不解。终于,老莫灵机一动,恍然大悟,悚然起立,于斗室之中,踱着和他那矮壮身躯不十分相称的大步,连连说:有命无运!有命无运!不过,长寿是肯定的!肯定的!
凜凛然不可侵犯,似平我的生死簿已被他从阎王老子那里取来,置于他厚实有力的掌握之中。
不久,我大病一场,几濒于死。出院后,老莫见我杖而始行,竟哈哈大笑:怎么样?说你长寿,灵验了吧?欧阳要到医院去看你,我说不用,老头会活着回来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好活着,给那些盼你早死的人看看一一我还等你给我写副好挽联呢。
我曾问过老莫手相之道。他均支吾其词,守口如瓶,大约天机不可泄漏之故。他生前应当不止一次为自己看过手相吧;那么,写挽联之说,是戏言?抑系谶语?
鸣呼老莫!临灵一恸,我未能为你写出什么,思之心疚;知我谅我,鸣呼老莫!
不知为什么,我和老莫从未好好交谈过文学之道。平日议论,多的是口沫飞溅、言词激烈地嘲笑风派人物,鞭笞文苑小丑;无所顾忌,畅所欲言,言罢也就忘了。只最后一次交谈的三言两语,时地使然,记忆分外清晰。
莫应丰于一九八八年初去海南“赶海”,据说是经营“文艺山庄”。夏日归来,分外消瘦。我以为是过分辛劳不适水土之故。他说是感冒久治不愈,回来休养求医。
不久,知他住进了医院;传来消息说,肺癌已到晚期,至多还有半年的生命可期。接着,说是转移到了脑部,要转院开刀。
八月底或九月初的一天,老莫突然回来了。我赶忙去看。他正在房里忙忙碌碌,精气十足,不见病态。见我进去,随随便便地道,说是癌症,吓人一跳,检査来检查去,又说不是了;女儿考上了大学,明天去广州,今天回来为她送行,欧阳去买菜了好好吃一顿一一原来如此!一时,我不知该说什么。突然,他话题一转,说:中国的事,真怪!现在文艺上的一些搞法,几十年前胡风就说过了,整得天翻地覆,死去活来,有些事还是要照他说的搞一一欧阳买菜归来,话题打断。她凄苦地望我笑笑,一切皆在不言之中。
不知匆忙之中老莫为何想起要对我说这样几句话。当时未想,而今未解;老莫!老莫!何以教我?
冬初,老莫要转到肿瘤医院做最后的治疗了,又回到他那局促的居室一次。我去看他,见了最后一面。这次,是不行了,平卧在床上,一身浮肿,正大口地嚼苹果。见我进去,颔首示意。我说,老莫!你要创造奇迹!他咧咧嘴,似乎要“嘿嘿”一笑,却未能笑出声来。
作为老邻居,关于老莫我自当有很多话说。当然都是琐屑小事,无关乎他为人称颂的鸿业伟绩,高风亮节。但知者仅此,说者也只能仅此。异日泉下相逢,老莫当不以我言为诬。
那么,再见,老莫!
九八九年三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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