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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相片莫应丰

死河的奇迹

已更新:2022年4月23日



爷说,那是一条河,大家都说,河里……河里……

小时候,我以为我家是住在河边的,后来听人说,我们原是山区人。怎么是山区?有河呀。见过世面的人讲,河里能行船,行不得船的不算河。我小时候没有见过船,只是听爷说,船就跟鸭子一样,比鸭子大。我头一次看见鹅,高兴得跳起来喊:看船啊!这里有船啊!”

我直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到底什么才叫河。水长的叫河?水宽的叫河?凡是能行船的都叫河吗?有些事,弄不清楚才迷人,河也罢,溪也罢,涧也罢,它就是它,叫它什么都不理会。

“河哟!听我说……”

我常常站在河边喊。河不回答,是个聋子。它哗哔哗哗,匆匆忙忙地赶路,不知去做什么。

爷说,我将来一定会有很多钱,因为有那条河。他带我到祖父的坟山上看过风水。我祖父是赚过很多钱的风水先生。他名气大,有大大小小的罗盘,一本一本的地形图。可他没有给自已选好坟山,他的坟山是我爷看的。爷本是蛮人子,对风水这样的高级学问是不懂的,只是从祖父的闲谈中略知皮毛。他指着那条河水对我说:“你看,河水从左边对着流来,在前面打几个湾湾横流过去,聚一个深潭再离开。水到这个地方,好象不愿意走了。好水呀!山是福气,水是财源……”

祖父的坟就在我家屋后山坡上,这财源的河,不光管坟山,还管着屋场呢。不过,我家的屋场不是孤立的,整整一个村子挤在一起。河是大家的,照理,大家的财源都会好。有一年,不少人家穷得无米下锅,老的小的饿死十几个,不知是什么原因。

我爱河,河里好耍。河边上有青草,不种黄豆绿豆,可以放牛,牛是厚道的伙伴,种了谷米给人吃,它自己吃草,它的崽子也吃草。只要河岸上有草,它就不吃禾苗。它知道,禾苗是从田里长出来的,田是它犁的,它疼惜自己的劳动。牛吃草,慢慢地移动,走得比太阳还慢。我就脱掉褂子、小衣(即裤子)跳进河里去打浮泅。有时看见远处走来一个妹子,我躲在柳树蔸底下,默数她的步子,一步,两步,九十九步……估计她走近了,猛地上河岸,赤裸裸、水淋淋地站在她面前。她必定会吓一大跳扭头往回走,边走边骂。我开心,过瘾,就喜欢听那骂声,骨头缝里痒痒的。我们那里的孩子都在这条河里打发热天,大人说,懂得水性好,大了去闯江湖,不怕翻船。

河边上有三月乌泡,五月乌泡,七月乌泡。它们都是长在小刺树上的。三月乌泡酸,五月乌泡甜,七月乌泡最大,水汪汪的。七月乌泡吃的人少,这些蠢崽。我落得饱吃,吃饱了还往回带,把衣袋装得鼓鼓的。乌泡子挤破了,衣袋变成酱色,用草木灰水来洗,洗不掉,害得妈妈好苦,说明年只许我穿黑衣服。妈妈说,七月乌泡爱生虫,吃不得。我开初不信,她说她的,我吃我的。妈妈掰开乌泡子给我看。“乃崽!” 我喊道,吓晕了。乌泡蒂子里密密麻麻的都是虫,比针尖还细。我心粗眼粗,天晓得吃了好多虫。上边屋里的贤满爷说,这虫吃进肚子里会长大成蛆。我想,怪不得茅缸里有那样多蛆呢。贤满爷还说,虫有时会顺着喉咙爬到嘴里来,吓得我立即跑到河里去洗口,洗了一担水还多。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我总是怀疑肚皮会被蛆虫拱破,时常做些吓死人的梦。

吃虫不可怕,吃了水莽藤才是真正吓死人呢。河岸上多的是水莽藤,有大毒。问大人,水莽藤是什么样子的?大人多半不说,只告诉你,牛不吃的就是水莽藤。牛眼跟人眼不一样,牛眼能看见鬼。每一根水莽藤旁边都有一个枉死鬼,每一个吃水莽藤的人都要化成一根新的水莽藤。枉死鬼都要找替身,找不到替身,他就千年百年站在河岸上,不能走。牛能看见鬼,见鬼就躲开,从来没有一条牛误吃了水莽藤死去。人就不同,看不见鬼是一则,明知有鬼还要吃,又是一则。我见过邻家的媳妇来吃水莽藤。那女人,长得真不赖,眼睛黑,睫毛长,总是眯起眼睛看人,从黑缝里射出一线勾魏的光来。我还在做小孩子,她就做了新娘,她比我总要大上两三岁吧?我就最怕她眼缝里那线光,它使我身上发麻。我躲着她,从来没有面对面望过她。那天她到河边上来吃水莽藤,我正好牵牛在对岸吃草。她那样子跟平时不一样,脸象木雕的,眼成了鱼泡眼。腿也直,象两根会移动的棍棍,褪了颜色的蓝小衣空空荡荡,兜着风,飘飘摆摆。头发乱了,在风里象正在被百十个人撕扯着。奇怪的是,她在笑呢,一种怪笑使人发怵的笑。她没有看见我,也没有看见牛,估计她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水莽藤。她抓住那毒物,勒下叶子来,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木然地嚼着,嘴角边流着绿水。我愣住了,以为看见了水莽藤鬼。光天化日,鬼现形,鬼怎么不怕太阳?一想,不对,她明明是邻家的媳妇芳妹,清早还看见她进菜园子摘了黄瓜的,她是活人。她怎么吃水莽藤呢?不晓得水莽藤有毒?我猛醒,她在寻死呢,天哪!

“来人哪!芳妹吃水莽藤啊!救命啊!”

我喊着,喊着。风把我的喊声送到相反的方向去,村里人听不清,摆过头来莫名其妙地望着我。我喊了几声,嗓子嘶哑了,心里急,又结巴。我趟过河,往村里跑,手指着河岸,招手,做些惊骇的手势。

芳妹被拖回来了,村子变成一锅煮开了的粥。他们把芳妹用箩索捆起来,捆成一个肉棕子。我不解,这些没良心的,不救她,还捆她,嫌她死得慢?这是我头一次认真打量她的模样,原来她躺在地下比平时还要好看得多。心里直觉得可惜。她不该嫁到这一家来。她那男人也真无能,只是蹲在地下捧着头嚎哭,跟阉猪一样。我突然发了奢想,哪个単身汉把她背回去救活吧,是个不错的堂客哩。假如我再大一点,大一两岁,我就会发猛,勇气往头上一冲,要了她。真是些蠢人,好生生的女子家,让她死掉。唉!唉!

后来有人扛来了一张晒簟,秋收时节晒谷用的竹篾晒簟。一些人七手八脚把簟堆开。又把肉棕子的她抬到晒簟上,卷起来,只剩一个人头在外面。接着一声吆喝,有人从茅缸里舀来了一瓢大粪,边走边喊:“吃水莽藤的看样啊!” 粪瓢伸到了芳妹的嘴边。芳妹哭,扭动着头,央求道:“做做好事,让我死吧!” 容不得她多说,有人捏住了她的鼻子。她咬紧牙闭上嘴,决意把自己憋死。不久,她脸红了,眼鼓了。额头上暴起青筋,终于坚持不住,张开了嘴。就在这一刹那,脏物灌进她嘴去,弄得满脸都是。她用力一吹,金花四溅,随后哇地一声,呕吐了。先是呕的粪水,接着便呕出水莽藤渣滓来,最后呕出了绿色的胆汁。他男人推动晒簞打了几个滚,让她移开那肮脏的地方。又打来一盆清水,往她的脸上浇去,犹如冲洗一个从阴沟里挖出来的水芋头。

她闭上眼,哼一阵,昏死过去了。

有个瞎子婆婆,坐在门坎上,面对那流水哗哗的河,悲戚戚地唱道:

“养儿哟莫养妹花子哟,

女人的命薄一张纸。

好了她家娘享威福哟,

好了她男人快活死……”

无人听她的唱,她总是这样唱的,早就有人说她是癫子。仔细听来,她唱的倒还有点味呢,多半是跟村里的时事有关。那五音不全的歌声断断续续,河水依旧哗哗。

全村都在谈论水莽藤鬼的事。他们说,芳妹是鬼寻了。她家娘没有骂她,男人也没有打她,只是拌了两句嘴就去寻死,不是鬼又是什么呢?有人历数着吃水莽藤死去的人,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眼见的,有耳闻的,一数就数出几十个来。何止哟!河流三十里,一路来都是水莽藤鬼,谁数得清楚?

这一夜,无人敢下河抓虾去。

夜里下河抓虾是最过瘾的。拆了竹篱笆,劈成篾条,扎成火把,拿个沥饭的筲箕,提个桶,就够了。有伴邀个伴,没有伴一个人也行。河里深潭少,浅滩多,那玻璃样的嫩虾和一身乌黑的老虾,都喜欢在夜晚来到浅水处歇凉。鬼才晓得到底是不是歇凉呢,水里又不通风的。不过那悠闲的神态是很象歇凉。它们伸着又长又细的钳子,扭动柔细的触须,在沉沙上,在卵石上,或缓缓移动,或趴着不动,火把照到它头顶,它傻了;火光在附近出现,它会向它爬过去。它是爱好光明的,跟飞蛾一样。这时候,就是再笨的人也可以徒手把它抓住,只是要从它身后下手。它逃避危险不是往前蹿,是侧退着跑的,若不小心碰到了它的触须,它会倏而倒退几尺远,激起一线水花。人把筲箕放在它背后等着,十拿九稳。我最爱下河捉虾子,每年要把竹篱笆烧光才肯罢休。清清的河水从脚背上淌过,连心里都凉丝丝的;那虾子在手心里挣扎,说不清有几多过瘾。这是我们的荤菜。我们喂猪是卖给别人吃肉的,只有捉到虾子、泥鳅、鲫鱼才给自己吃。连猫都晓得吃老鼠,我们人就不吃点鲜活?

要吃鲜活,还有高招。毎当暴雨过后,河水浑黄,大虾小虾通通爬出洞穴,贴在河壁上,探出头来透气。这时,人便扛着捞头来收拾它们了。那有着一个长竹柄的三角形捞头在河壁上一刮少则好几只,多则一大碗。这时我就只有提桶子的权利了,我搬不动捞头。出去打个转身,总要提半桶虾子回来。为此,我常在放牛时对天祈祷。用刹草刀砍一截柳树棍子,劈成两半,做一副卦来占ト。阴天阴卦,晴天阳卦,不晴不雨打巽卦。“一个阴卦云来了,两个阴卦雨来了,三个阴卦天塌了。”

趁雨打劫,还不算热闹,到了闹鱼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过节呢。年年早稻壮籽的时节,总是要干河的,河水引进田里去了。这时便是闹鱼的大好机会。村里人相约好,用辣蓼草煮成水,把茶枯捣碎泡进去,做成闹药。天黑时一声贼:“闹鱼去呀!”村里立刻沸腾起来。数不清的火把向河边拥去,叫叫喊喊的声音响彻夜空。除了躺在摇篮里的和病卧在床的,都不会留在家里睡觉。有的占据回水湾,下了罾,有的拿着鱼叉在河岸上游荡,有的用捞头截住水口,有的提鱼网在滩头等着。堂客们,伢崽们,多半是拿筲箕和箢箕,站在浅水里,等着小鱼和虾子浮上水面来。把闹药一下,立竿见影,满河的鱼虾都醉了。有的翻了白,有的浮了头,有的顺着水流逃跑,有的想跳上岸来。捉住了大鱼的无不欢呼好运气,没有收获的咕咕哝哝骂背时鬼。人的惊呼,鱼的蹦跳,水的翻滚,火光的游动,差不多要把河床抬起来。并不是人人都有可观的收获,有的累了一夜还是两手空空。没有收获也不后悔,一半是捉鱼,一半是耍呢。除了过年能耍耍地花鼓,平时就没有比这更好耍的了。

有人出一个理来:同样的人,有人近鱼性,有人是猫变的。近鱼性的,不费力也能捉到大鱼;猫变的人,鱼一见他就远远逃开去。

我们村里,最近鱼性的是四聋子。他排行第四,故而得名,真名倒无人知晓。吃水莽藤的芳妹是他的媳妇,他是芳妹的家爷。四聋子屋里有罾、有网、有钓竿、有捞头,百样渔具齐备。

村里早有传说,四聋子头一次下河摸鱼,伸手就捉到一条柴鱼。拿出水一看,柴鱼嘴里还叼着一条鲫鱼呢・他抬脚上岸,踩塌一块石头,脚陷进一个洞里,直觉得脚板底下滑溜溜的,有个活物在挣扎。他伸手一摸,又抓住一条鲵鱼。这故事的真假无从核对,问四聋子,他只笑笑,也不知是不是听明白了。不管是真是假,四聋子近鱼性,是千真万确的。

有人说,他是鱼虾的克星,只要那个地方有河,就必有几个克星在河边上降生,这是天定的。又是水莽藤鬼,又是鱼的克星,这河也真是不太平。不知哪个多事佬找老年人打所过,四聋子是生在河里的。除非是癫子。谁会到河里去生崽?这事也真怪。听说是,他娘怀他,从不把他当回事,一直到足月,挺着大肚子还春碓。那一天,她在河边石码头上衣,捶了几下,肚子痛。明知是发作了,还想把衣服洗完。等她洗好衣服,装进桶里,站起身时,眼前一黑,扑通一声就倒下河去。就在这时,毛毛降人世,河水红了。他娘把他从水里摸上来,一出水面就哇地一声哭了。他娘悦:你真该哭呢,崽呀,哪个跟你一样,生在河里!过后有人讲笑话,这个崽是在河里捡的。

四聋子是鱼虾的克星,又是鱼虾的救星。他每捉三条鱼,必定要把其中的一条拿去放生。捞了虾子也一样那些跳得高的,怀了子的,都拣出来放回河去。有些心术不正的人,自己捉不到鱼,专门在他放生的时候打主惫。每当他弄了鱼回来,就有人跟在他身边转,作揖磕头,讨两条鱼去放生。“四爹,我也做点好事吧,好事都归你一个人做了,你死了升天,无人给你打伴呀!”四聋子是从不怀疑別人肚子里有鬼的,他把放生的鱼往人家手上一交,就不问下落了。讨到鱼的人装模作样来到河边上,折一根柳条把鱼从到嘴穿起来,插在河岸上,便回去交差。等到天黑了,再把鱼提回家去。还有那比这更狡猾的人,专门留神着那些骗子的行动,不等天黑就抢先把鱼提走。真正应了一旬古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把戏玩了很有一段时间,到底被四聋子看破了。

于是他就骂娘。语言恶毒,声调却不高,碎米子嘴,好像是骂给自己听。他咒那些人是狼心狗,绝子灭孙,不得好死;他预言他们吃了冤枉会烂肠子,会被落水鬼拖脚,死在河里喂鱼,黑良心,遭雷打,生出崽来没屁眼,不ー而足。以后有人再来向他讨鱼放生,他必定把这些咒骂重复一遍。你若嘻皮笑脸,他会把脚一跺,眼一鼓,骂得更凶,往往添上几句不堪入耳的粗话,“贼古子x的,猪肠子通的”之类。

他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每次放生必得亲恭。他由此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天下无好人。谁想与他争,只是徒劳,你说一皮箩道理,他还是那句话:“天下无好人。”有人在他耳边打雷,问他为什么捉了鱼又放生,他说:“河养鱼,鱼养河嘛,这还不晓得!只捉不放,捉光吃光,还留种不?河里无鱼虾,水要干的。河干了,你怎么活?想死?天晓得他是从哪里学来这套理论的。他坚守自己的信念,死也不改,捉鱼放鱼,我行我素,一年又年

有一年,我们村里的人一齐发了癫,不种粮食炼钢铁,砸了现成的铁锅,烧成铁水凝成坨,用不得。仓里的存粮吃光了,只好吃草,与猪牛共食。猪是大肚子,牛的肚子更大,牛吃一天人吃一年。又只好把猪和牛都杀了。杀了牛,谁来背犁耙?那些吃草的癫子,自己顶了牛的差事。人力到底不如牛力,累死累活,田里还是结不出几粒谷子来。好在春雨一下,去年吃光了的草,今年又发出嫩芽来,饿得将死的人,又有了草吃,总算没有都死光。

四聋子想必是饿不死的,他近鱼性,吃鱼呀,天晓得是什么因果,田里不结谷,河里也不长鱼了。水比往年清,草比往年瘦,石头上的绿苔变了黑色。往年河里鱼打架,今年河里好太平。四聋子一天到晚泡在河里,总不见他腰上的鱼篮有动静。有人说,他饿急了,捉了鱼就往嘴里送,吃活的。他媳妇芳妹信以为真,躲在水莽藤丛里偷看过。这年的水莽藤比往年长得好。一眼望去,河的这边那边都是水莽藤。有人说是今年的太阳,有人说是能吃的都吃了;没有别的草木与它争肥,它才长得特别好的。也不知谁的说法有道理,或许,这些事情本来就是没有道理的。芳妹躲在水莽藤丛里偷看了两个时辰,并不见四聋子把活鱼送进嘴里去。后来有个挑茅柴的沿河岸走过来,一眼看见水莽藤里的芳妹,吓得叫了一声:“鬼!"柴担扔了,人倒了。

四子本来是看不起用钓杆钓鱼的。他说:一个男子汉,拿根细竿子,象什么样子!他家里虽也备有钓竿,只是给小孩子玩的。这一年,他也拿起钓竿来了,躬着背,缩着颈,坐在石头上,望着面前的深潭,过一阵便揉一下眼睛。他总算有所收获,到底是深潭好躲鱼。他钓了三余鯽鱼,把最后一条攥在手里。还放不放生呢?几次扬起手来,都没有把鱼扔出去,鱼在手里粘住了。他好苦!久久望着鱼嘴一张一合,真想为它哭一场。后来他痴呆地象是睡着了,猛一惊醒,再看手里的鱼,已经死了。他把鱼扔在草地上,开口骂娘:“贼X的鬼!鬼不小呢!” 他再也无心钓鱼了,把钓竿一收,嘟嘟啷啷回家去。

第二天,他换了个地方又下钓,好象把前一天的事情忘记了。不过,他再也没有让鱼死在手上,一条,两条,三条,逢三便放生。说来也怪,一放生,鱼就钓得多。好象那些绝处逢生的鱼都成了为虎作伥的角色,把同类的生命拿来自己报恩。

人心不知足,这话不假。四聋子一家人吃了鱼还嫌少,埋怨他不该放生。他懒得与他们争辩。依然故我,钓三条,放一条。媳妇芳妹恨死他了,每当他拿着钓竿出门去,便在背后骂他:“鬼癫子老倌。怪物!何不早死!她兴许没有想到,四聋子一死,只怕连一条鱼也吃不成了。四聋子反正听不见,咒他死一千次,他还是老样子。

放生能使他总是多收获么?也不。天下万事,变化无穷,连神仙也是算计不到的。那一天突然钓不到鱼了。真的是突然,好象昨夜鱼群结队下了洞庭湖。它们走得那么干净,那么彻底,浮标在水上摆了一整天,一动也不动。四聋子以为,今天是个不一样的日子,便早早收了钓竿,打算明天再来。

第二天,又是一样。第三天,还是一样。四聋子明白了,这是天意,人是拗不过天的。但他还是舍不得离开河岸,久久地坐在那里发呆。钓竿插在身边,直指头上的青天。指着它,无异于是在骂它。混账的天,怎么在这时候作威作福?人要活命呀!看来是活不成了,田里的稻子还刚刚扬花呢。

四聋子就这么坐着,坐着,望着那流水。

已经有很长时间无人唱歌了,只有那个女癫子依然在唱:

“前世我欠你冤枉债哟,

今生你讨我命一条。

我这条小命不打紧哟

眼皮子一眨万事消……”

鬼知道她在唱些什么。她还能唱,是了不起的事,也算是怪事了。这年月,连鱼虾都绝了种,癫子还能唱歌。四聋子倘或也癫了,他会做什么呢?人都说,女癫子只怕过不了这一关,她偏偏过来了。

村里人十有七八都过来了。稻谷黄,扮桶响,家家吃上了新米。多数人家的神龛上都摆了斋饭,拣最大的碗,米饭堆成一座小山,上面插一双筷子,敬奉那新近死去的亲人。

四聋子堂客归天了,崽也跟着到阴间尽孝道去了,一家六ロ人,剩下四个,他,媳妇芳妹,还有两个孙女。大荒年连河里的鱼虾都几乎死绝,人还能剩下多半,算是好运气。

慢慢的,河里又有了鱼。四聋子重操旧业,捉鱼,放鱼,日渐月移,山河依旧。

平稳的日子过久了,人就不舒服。天不闹事人闹事,我们村里的人喜欢热闹。不知是谁最先觉得那条河不顺眼,决意狠狠地整治它一下。先是说,河是灾难的根源,它弯弯扭扭的样子象一条恶龙。大家都信了,记得二十年前,这条龙发过一回怒,淹死百把人。也有一说,河本不是龙,是冲里出龙,顺河走,带着洪水下洞庭,有罪的是龙,不是河。后来又说,河把良田占了。要不是它,那些地方都会长出谷子来。村里人饿怕了,见面时习惯问一声。“吃了饭吗?” 这是最大的关怀。大概自古以来,这个地方就很难找到吃的,故而有这独特的问候语。饭是米煮的,米是田里结的,河里又不结米。于是有人说,把河填了!好大的口气!用什么来填呢?用山,我们这里有的是山。河填了,水从何来?无水灌田,无水吃用,人是活不下去的。好在我们村里人读过《中庸》,自有好办法。他们最后说,河还是留着,把它扯直就行了。算盘子一响,算出一笔惊人的账,弯河扯直,良田可增加九百九十亩。

村里人真是齐心,领头的一声喊,只要能走路的,都带着锄头箢箕上了河岸,比闹鱼的时候还热闹。日里顶着太阳,夜里披着星光,整整一个冬天无人在家里烤火,硬是把那条河扯直了。冬去春来,要作阳春了。那些废弃了的旧河湾一时来不及填平,只好先放着。

我们村里人没有恒心,做事只管开头,不结尾。热闹了一个冬天,尝足了辛苦的滋味,下一个冬天到来,谁也不愿意带头去填旧河湾了。他们好象一齐害了健忘症,根本不记得那些旧河湾是什么东西。每天都有人从旁边走过,望都不望一眼。原来的活水变成了死水,鸭子去找食,水牛去打滚。水臭了。只是好了那些青蛙,臭水里虫子多,它们乐意在那里栖息,日里睡觉,夜里使劲地唱歌。歌声引来了无数的水蛇,潜伏在水草丛中,等青蛙送进嘴来。吃饱了,有时也到岸上来喘气,人不小心踩在它身上,不被咬伤也会吓掉魂去。这一带本是没有蚂蟥的,自从有了那些死水河湾,蚂蝗从天而降,一下子发展到千千万万。蚂蟥是吸血鬼,吸在身上,扯都扯不掉,有时还钻进皮肉半寸深。有人在臭水河湾里栽了藕,怕蚂蟥,不敢下水去挖。莲子熟了,又落了,荷叶谢了,又出芽了。几年过后,河湾密密麻麻的都是藕。不过,藕长得不肥,因为泥脚太浅。

新河呢,可真气派,河岸笔直,一眼望去,尖尖的,插进山里。深潭没有了,水草没有了。河底只有卵石、沙子和混凝土结成的疙瘩。这样的河床藏不住鱼,连虾子也都跑光了。河岸用大石块砌起来,叫草蔓无处生根。河边上的水莽藤也绝迹了,那些毒物,在这里已无立脚之地。水葬藤鬼哪里去了?难道他们再也不需要找替身了?这是一个谜。现在的人想寻死,不吃水莽藤,改吃农药,钾氨磷、一五O九,都吃。或许水莽藤鬼们想出了寻找替身的新方法?鬼的神通是很大的。有人说,是修河时人多,阳气重,把水莽藤鬼吓跑了,躲进农药瓶子里去了。它们改名换姓,如今叫做农药鬼。

河变了,风水坏了,村里人的日子却比从前过得好。粮食的产量翻了一倍多,自己吃不完还有卖。有钱的人也多起来,城里有的电视机,这里也有了。自从齐心合力修直那条河以后,再也没有合伙干过什么大事,都是各家自扫门前雪。村里人对河失去了兴趣,只是仍在河里挑水吃。那些旧河湾一直无人问津,大家都装作看不见。

只有一个人记得它们,那就是四聋子。修河的时候,四聋子也去挖过土的,一锄一滴泪。贴近耳朵问他:“四爹,你在哭?” 他说:“我眼睛吹不得风。” 起初大家信了他的话,日子一长便不信了。他总是在旧河湾那里转,有时一站就是半天。是看那里还有没有鱼?又不见他带上鱼具;是想把它们填平种粮食?他又从来没有动过一土;有人以为他被水莽藤鬼迷住了,可久而久之,不见他动过一片水莽藤叶子。大家明白了,他是在依恋那条旧河呢!

提起旧河,伤感的岂止是他!常有人津津乐道于从前闹鱼的事,捉虾的事,伴着无可奈何的哀叹声。如今家家户户都有肉吃了,只吃精的,不吃肥的,可仍是忘不了火焙鱼的苦味和油爆虾子的香味。年纪越大的人越觉得从前好,如今的河,如今的农药鬼,都不如从前有韵味。

别的人可以你一言我一语,谈谈过去,补补心中的空缺,四聋子却不能。他的苦处只有自己知道,他心里的空缺无人替他添满。他只好常到那座石拱桥上去坐着发痴。

石拱桥离他家的屋场不远,是新河上唯一剩下的老河遗迹。传说那桥是明朝初年建的,又有人说,还要早,宋朝就有了。桥面是青石铺成,中间平,两头是石阶。石阶的边沿早已磨圆了,谁知有多少人从桥上走过?桥面上有两条深深的石槽,那是独轮车碾出来的。从前这里的人除了挑担就是推车,独轮车是家家户户都有的。一担只能挑百来斤,一车能推四五百斤。石拱桥是出冲的必经之路,独轮车来到桥前总要过一道难关。常常是两个推车人结伴走,过桥时好互相帮助。那两道深深的石槽总共磨蚀了多少独轮车的铁箍?是一笔糊涂帐。如今已修了公路,在另外的地方有座水泥平桥跨过河。独轮车早已绝了种,有的只是汽车,自行车,拖拉机。这些车都不从石拱桥上过,连行人也随大流去了。石拱桥上长满了草,深深的石槽里长了苔藓。

四聋子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块大石头,摆在石拱桥上当坐椅。除非落雨下雪,他每天夜晚必定要来桥上久坐。起初以为他是在打鱼的主意,因为桥下保留着一个唯一的深潭,也许潭里有鱼?后来才知道潭里并没有鱼,四聋子从不拿钓竿,也不下罾,他总是带着一根旱烟袋,天热时还拿一把蒲扇。烟锅里的火星在桥上闪一闪,蒲扇扑扑扑地响着,驱赶蚁子。是不是桥上风大,凉快些?可他穿棉袄的季节也在桥上坐,总不是为了兜风吧?是媳妇芳妹待他不好,他在家里安不得身?听人说,这些年日子过好了,他一家人从来没有吵过架。他身上的新棉袄是媳妇做的,脚上的猪皮鞋是媳妇从城里买来的。那女人也快要做外婆了,知道敬重长辈要紧,再也不骂“怪物”、“何不早死”这些有违孝道的话了。四聋子到底是为了什么?问他,他又不说。他原先有个自言自语的习惯,如今连自言自语也没有了。村里人只好当他是老年怪癖,渐渐地,对他的举动习以为常。要是哪天夜里不见他在桥上坐,便知道他必定是病在床上起不来了。不知他总共在桥上度过了多少个夜晚,只见他背越来越驼,身子越来越小,人也越来越呆滞,一坐下去就极少动弹。在天光的映衬下,他象一只石猴。石拱桥与石猴同在,石猴守护着古老的石拱桥。

有天夜里,那只石猴不见了。芳妹在找,村里人都在找,他们好象一齐丢了魂魄。大人紧张得冒了汗,小孩子吓得打哆嗦。芳妹领先点燃一支火把,其他人都举着火把走出屋。又象过去闹鱼一样,到处是火光和喊声。

“四爹!你在哪里——”

喊声颤颤悠悠,悲悲切切,把黑夜撕得稀碎。

上边村里和下边村里也都闻风而动,一齐举着火把出门来。也不知是喊声的招引还是鬼魂的诱惑,所有的人都打着赤脚癫了似地奔向那些旧河湾。火光如龙舞,喊声雷动,其盛况远远超出从前任何一次闹鱼。

这时出现了奇迹,那条早已死去的弯弯曲曲的老河复活了。幽暗中,象是在另一个世界,一条火红的河,闪闪发光的河。

选自《湖南文学》1986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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