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就必然有离开这个世界的一天。就因为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使我无法轻松起来。我于是调集心灵的绝大部分力量来对付死。与我相关与不相关的人的死,都会使我感到沉重。特别是要好的朋友,如果身患绝症又预知死期,那么我的痛苦便会被拉长。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眼看着好朋友一步一步朝死的黑洞里走去,毫无办法地在等待死期中接受一种煎熬。
8月8日
我们无意中选定这样一个吉祥的日子去看身患癌症的莫应丰。1988年8月8日上午8时,我和亚军从九路车上下来,在喧嚣荣湾镇路口,我一眼瞥见莫应丰和他妻子慧玲正在人丛中漫步,莫应丰完全像一个健康人,看不出半点病态,可是要不了几个月,这个漫步于人丛中的人将要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在喧嚣的路口,我便这样想着生死无常这样的问题。
莫应丰知道我们是专程从益阳来看他的,很高兴。进了中医研究院的大门,亚军陪莫应丰在前,我和慧玲故意落在后面。慧玲一把捉住我的手,就哽咽起来,声音不大,但我感觉到她的整个身体在抽动。走到病房前,她迅速擦干了眼泪。
一进病房,治疗便开始了,护士拿来了吊针,慧玲要出去办事,我和亚军便顶替她招呼一个上午。我们总是希望为这个不久于人世的人做点什么。一边给他剥葡萄,一边陪他说话。
“医生说是肺炎。”莫应丰告诉我们。亚军赶忙说,他去年也得过肺炎,后来很快便好了,他于是便仔细询问肺炎症状如何如何,我们俩人努力给他制造他也是肺炎的假相。
护士送来了一小杯参汤。我想:凭这一小杯参汤也应该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了。
“叶梦,你晓得吧,我这次病,省委很重视,刘正都来看了……”接着他又说还有谁谁谁来看了。
看他那个兴高采烈的劲,我们心里愈加难过。
这一上午,来探视的人一批又一批,他情绪很高,兴奋得不得了。后来来了最能说的王宏。聪明的王宏闭口不谈他的病,专说些最能激发他的亢奋话题。诸如湖南人在海南如何了得之类的话,气氛热烈得几乎要把病房炸开来。
我没有想到莫应丰是一个这样爱热闹的人。通常这样的人不愿从热闹中退出。对于死比常人要更难于接受。
他的感觉为什么这样粗糙呢?比如刘正来探看,比如参汤,住进中医研究院等,都是不合常规的呀!
感觉粗糙的男人竟能成为作家,在我看来真是不可思议。
临近中午,我们从医院出来,在医院大门口看见文联秘书长老范神色张惶,一问,才知道莫应丰的病,已是肺癌晚期,因部位不好,不能手术,只能候死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实情,唯独瞒着他一个人。看他那个高兴劲,总以为过不了多久,便会大好。
走到荣湾镇候车,看着人来人往闹哄哄的马路。中午的阳光刺目地照着这个世界。有的人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而另外的人还要在这个荒谬的世界里活下去。
9月1日
当我再次从益阳来长沙看莫应丰,病房已由北面转到南面,房子里没有人。一看,原来在护士办公室聊天。手里抓着两只健身球,正在滚来滚去。一副茫然淡漠的样子。完全不像过去见到人便热情问长问短。疾病能够改变人,眼前的莫应丰,完全像一个陌生人。
这时,正好来了贺梦凡夫妇和薛浩夫妇。
“明明往左边去吧,却偏偏去了右边。”他边说边试着走给我们看。果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对自己的躯体的指挥失灵,真是十分尴尬痛苦。
我说这可能是小脑出了毛病(只是我当时没想到是癌转移至脑内所致)。
偏偏薛浩要莫应丰为他的公司题写招牌,好不容易移开桌上的电视机,铺好纸和笔。这时我的心里捏着一把汗。我想看他怎样落笔。书法绘画是莫应丰近几年主要的内容。他画画的时间不长,长进极快,书法自成一家,早几年就有人在收藏他的字。每到一处,总有人围着他求字,他随身带着笔帘卷和印章,他爱写,总是乐此不疲。今天,眼看着他不行了,我这才意识到我过去怎么没找他要过一幅字,虽有一幅是他写好送给我的。
世界上再没有这样的事令人绝望了。
下笔那一瞬,屋子里有五双眼睛盯着他。笔还是那支笔,笔尖落纸时仿佛还是那个样子那般气势。这个招牌的全称是“海南某某音像公司”。首先的一个海字便不尽人意,写到末了,字往一边歪去,且字越写越小,看着那些歪歪斜斜不整齐的字,使人感觉那些字委琐。真是不忍心去看那些字。
我历来认为书法代表人的一种精神一种气势和人格,一种生命向力。如今既然字已经是如此了,那么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薛浩居然还让他试写,如此试了三四张宣纸,一张比一张差,写到末了的字是歪歪斜斜不像一个字。
11月3日
我从新疆漫游两个月回长沙,寻到省肿瘤医院莫应丰床号,站在门口却不敢进。一个头如芭斗的胖老头躺在床上:难道那就是莫应丰吗?
我喊他一声,一个嘶哑陌生的声音问:你是谁啊?我取下太阳镜,他一下子认出我来了,是叶梦哦!他情绪很好,很高兴地向招呼他的表弟介绍我是谁。
我说我刚从新疆漫游回来。
他说:“我真羡慕你啊!”
又问:“亚军呢?亚军怎么没来?”“你妈还好吗?”“听说崔老师都要来看我(莫应丰初中的老师)。”
他告诉我,他的脑壳开了刀,取出一个瘤,现在好了。那个口气,好像和谁干了一仗,还是英雄本色。他表弟指着脑上的刀口,只见一条密密麻麻的针痕,我不敢看。
慧玲进来了,两月不见,她又黑又瘦了。她招呼我一声,便去看莫应丰的手:“哎哟,肿了呢!”她便赶快喊护士来拔了针头。
慧玲是来叫莫应丰去吃饭的,她在肿瘤医院旁边租了一间农民的房子,在那里做饭。
从病房到那间房子,有好几百米,莫应丰让他的表弟扶着,走路一步一顿,像个中风患者,慧玲告诉我:手术和化疗,使莫胡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甚至变得女性化了,一度还有智力障碍。
莫应丰吃饭吃得很香,但是,端碗的手有些抖,不能准确地把碗凑到嘴边上去,汤有时要泼洒出来,原来这种亢进食欲与吃相都是由于脑疾的后遗症。
我竭力掩饰住此刻的心情。不料突然他问一句:“叶梦,你看我像一个宝么?”“怎么会呢?”我心里一酸,连忙转换话题。
他对我说:“我想去一趟南岳和益阳,另外,想要一根文明棍。”
想回益阳是和家乡告别,去南岳是去干什么呢?我不敢问,只是把文明棍的事记在心里,出门的时候,阶梯上有条阴沟,我上前帮忙扶了一把。突然他说:“叶梦,你的毛衣真漂亮!”
我心里十分感动。仅仅这一句,我感到他还是以前那个莫应丰。过去,每次见到我,总忘不了评价我的衣着得当,你的衣服颜色搭配很好,或者说,这裙子很漂亮之类。其实,我是一个最不注重衣着的人,他对我的评价只是表现他一种兄长式的温厚和关心。
走的时候,我心情十分沉重,对慧玲说:“你最好不要让任何人来看他。”
我站在咸家湖等车,一边想:“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为什么不想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呢?他怎么会这样的没有心计呢?与其这样,不如不留痕迹地逃离这个世界。”
11月13日
坐莫应丰好友任可文的蓝鸟车,专程从益阳去长沙看莫应丰,同车有我妈妈和任可文夫人。
这次情况似乎好多了。发声不至于那样沙哑,能够自如地与人交谈了。但是,脑子还有点障碍。他说:我给女儿写信,写着写着思维便断裂了。经常是想着想着某件事情,便突然中断了。
我听了无法想象思维断裂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和任可文在一起,便翻古,讲读初中时候住桃花仑的一座茅屋子,用钢盔煮饭吃;到长沙报考艺术学校没有路费回益阳,到了宁乡便喊了任可文两人步行从宁乡走回益阳。这些话,我都听过好几回了。
两个人拍着各自的肚子,在比谁的肚子大。最后莫应丰感叹:一个人一世只有几年是作得用的。他的这句话,完全是大势已去的味道。
走的时候,他倚着门框送我们。
走廊上,我一回头,看见倚在门框上的莫应丰,完全是一副凄凉的神情,任可文在偷偷地抹眼泪。
这次来,比上次好多了。
我总在盼望出现奇迹。
11月25日
我和亚军坐莫应丰校友王工一的车与画家郑一呼专程从益阳往长沙看莫应丰。
这次我给他带了一根电子多功能手杖,杖头有按摩器,他当即用按摩器按背,他说,按摩很舒服。他拄杖走路时,仍有一点昔日的余威。走的时候,他对郑一呼和王工一说:“你们以后到长沙到我家来玩噢,我们快分新房子了。四室两厅。”
12月25日
这次去看莫应丰,病情再度恶化,正在吊氧气,说话已经十分吃力。我附在他耳边说:要相信那个算命先生的话,争取打过这场劫数。我总想以算命先生的话来鼓励他,依靠自己生命的力量战胜死神,尽管奇迹的发生已经完全不可能了,但我仍然侥幸地存着一丝希望.
1月24日
莫应丰已经完全地陷人了昏迷。
慧玲俯在他耳边大声说:“老莫,叶梦来看你了!”只见他浮肿的眼皮慢慢睁开来,黑眼珠在眼眶内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下,忽地合拢来,任慧玲千呼万唤,再也无声无息。
听慧玲说,他偶尔也从昏迷中醒过来一小会,但只是紧紧地攥住慧玲的手,他是多么不情愿跌入那个死亡的黑洞哟!
莫应丰留给我的最后的记忆是那黑眼珠悠地一转之后,然后合拢来。他最后的心愿是无法实现了,南岳和益阳只是他最后的梦里想去的地方了。
一个活着的人,无权评论死。但是,一个人死的过程对于生者都是一个启发和暗示。
写于长沙菊隐园原载《湖南文学》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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