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养花也不喂鸟的。养花要知花惜花,喂鸟更不容易。我曾经有过一盆铁树,是朋友送的,据说花了十元钱,我把它养死了。别人把树蔸挖去,又栽活了。我不养鸟,却是曾经养过鸡的。乡下的亲戚送了鸡来,我心软,不忍杀,一时又找不到替我杀鸡的人,便只好养起来。头一次喂了一大把米还给了一茶杯清水,后来就不大记得了。它整天挨饿,瘦得只剩皮包骨。从此我再不敢占有花儿鸟儿,免使它们受委屈。我所爱的,是拔地而起的高山,是暮色朦胧中的狮吼,是雄浑苍劲的毛笔字。
可是,前不久我心顫顛地爱上了一只小鸟儿。
那天我到南岳大庙去看望一些住在那里作画的朋友,推门走进陈白一先生的房间,有一只八哥呼地一声从我额前飞过,吓我一跳。我问这鸟儿是怎么跑进屋来的,主人说,是几个青年画家在大庙的屋檐底下掏鸟窝得来的。于是便引出了一串故事:最初,它光着身子,颤颤悠悠,站都站不稳,却也想逃离人们的手掌心;人们给它喂食,馒头屑、菜叶子、肉丝儿、小蚯蚓,都吃;它在一个十二平方米的房间里长大,对喂养它的主人产生了感情,每天清早,它搔动蚊帐,把主人叫醒;主人作画,它站在他的手胞上,望着画而,不停地救救,扮演一个饶舌的评论家,它每天早晨跳进脸盆洗个澡,然后便细心地梳理黑油油約毛发……画家说,等它再长大一些,要去请数内行人,给它把舌头修剪一下,然后它就能学会讲话了。
白一先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早年曾是个篮球运动员,社实得如同犍牛。他兴致勃勃地谈论一只小鸟儿,那样娓娓动听,那样多的慈爱与柔情,不免使我深受惑染,与他同享到一种爱的幸福。他说,这只八哥是第一次掏鸟窝得来的,后来又掏了,目前还有整整一窝雏鸟,在一个小纸箱里养着,建议我带一只回去。我本无此雅兴,听他一说,也动心了。
当一位青年画家从床底下出纸箱来揭开盖子时,我看见了什么?是鸟儿么?只见七八张V形的淡黄色的大嘴挤在一起,吵架似地嚷着“吃呀!吃呀!吃呀!”惹得人哈哈大笑。
我把画家用纸盒装的两只雏八哥捧回家,妻见了,连连摇头说:“不好看,象个黑衣强盗,快扔了!”我说这是八哥,长大了会说人话。她仍旧不以为然,担心把屋里弄脏,命令我将纸盒放到卫生间去。可怜的小东西,一到我家就遭到不平等待遇。
我给它们喂米饭,喂馒头屑,用竹笔套往它们嘴里灌自来水。它们好象知道自已地位卑贱,无人娇宠,因此并不敢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可我不能这样对待它们,我知道动物的生长是需要蛋白质、钙质和多种维生素的。经过一夜盘算,第二天早起,我到棕树底下去挖蚯蚓。它们吃着蚯蚓,发出“吃呀吃呀”的欢叫声。
它们活下来了,毛一天天丰满起来,我把其中的一只当成宝贝送了人。剩下的那只八哥我是下了决心的,一定要把它培养成语言学家。
我吹着口哨:“嘘一一嘘嘘!”给它喂食,希望它记住这个信号,产生条件反射。小东西不蠢,好象颇知人意,一听见我的口哨声就张开大嘴,或从柜子底下奔跑出来。我伸手抓它,它往后退,不愿意让我抓住,又并不打算真逃走。我好象听见它在说,“莫抓我,有吃的就给我1求求你,你的手太重啦!不是我不爱你。吃呀,吃呀你给我吃呀!”我深信自己已经懂得鸟语,便尽量让手的动作轻柔一些。我抚摸着它那没有长全的羽毛,把它捧到嘴边亲一亲。它的体温比人的体温略高,我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温暖。
每当我把它放进纸盒里去,我的心就感到压抑和憋闷,好象被囚禁的不是鸟儿,而是我自己。只要我在家里,小八哥就必定能获得自由,我让它在屋里随意跑来跑去。起初,它对这里的环境不熟悉,总是瑟瑟缩缩地躲在暗处,望着那些庞大的家具,保持着警惕。不知什么时候,它终于弄明自了,沙发、茶几、书架都是不可怕的。于是它便思谋着要一个个征服它们。它鼓动那没有长全的翅膀,往沙发上跳,一次不成二次,二次不成三次。我望着那雄心勃勃的小东西,入痴了。
它的自由给我带来了麻烦,满屋都是鸟粪,象天上的繁星。妻又在埋怨了。我想为小鸟儿辩护,苦于无词,只得将扫帚撮箕搬进屋来,放在我手边,随时清扫。为了鸟儿,我还破天荒起了一个大早,到劳动广场去买笼子。树丛里有许多的人和差不多问样数量的鸟笼,清一色的画眉,唱着十分好听的歌,在举行鸟的歌会。我想起我的八哥,对这些画眉产生了恶感。瞧那自鸣得意的样子,全是些浅薄的东西。能唱几句不断重复的歌,又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我的八哥学会了说话,你们当无地自容了。这些俗物,竟也占有着那样华贵的鸟笼,而我的八哥还在破纸箱里受委屈。我希望那些鸟笼是空的,至少应该有一个是没有主的,我将不惜用重金把它买下来。但事与愿违,我妒火烧心,悻悻然离开了那个地方。一个决心又下定了:自己动手。做一个鸟笼。
八哥好像知道了我的心意。它很快活,对我更加信赖,也更加顺从了。我把它带到户外散步,让它去见世面,呼吸新鮮空气。它抓住我一只手指不飞走,不乱动,只是“吃呀吃呀”地叫个不停。我鼓励它勇敢地飞到树上去,它并不胆怯,騰空而起。我吹口哨召唤它回来,它闻声一跃,又落在我的手上。它那纤细的利爪不知轻重,把我的手背和手腕抓得伤痕累界,我感受到的不是痛楚,而是幸福的甜蜜。我们人,就是这样,为了爱,甘心受苦。爱是一种崇高的感情,施之于人,施之于鸟,我以为没有什么区别。我有意把小八哥帯到人前炫耀,希望引起人们啧啧称赞。只有我,才能博得小八哥的如此忠贞;只有我的八哥,才能得到这样的厚爱。我已经忘记最初喂养它的动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八哥,现在我的一切都是为了它。它每天一样地快活,就是我爱它的目的。
我真不该把它介绍给p兄。当我准备招呼P兄来看我的八哥时,我本也是犹豫着的。他在家养病,闲极无聊,会不会要求把我的八哥拿去玩玩?我的八哥怎么能随便供人取乐!但我心里痒痒的,想叫p兄真正地羡慕我一回,于是便喊出了罪恶的一声。p兄向我走过来,见小八哥抓住我一个指头不思逃走,乖乖的,全无野性,连说:“有意思,有意思。”他问我有没有鸟笼,我说正准备自己动手做一个。他说他家里倒是有一个鸟笼,只是小一些,粗糙一些,临时用用还可以。他建议我把鸟儿交给他代养几天,等我把鸟笼做好了再还给我,我说什么呢?不肯?未免太不信任朋友了;给他吗?我实在是不放心。便对他说,这鸟儿被我养娇了,如何如何难以伺候,想吓得他不敢为我代养。谁知p兄竟满不在乎,好象他有十足的把握。说着,他撑开一把阳伞倒提着,叫我让鸟子飞进去。我碍着可恶的面子不好让P兄下不了台。只得咬咬牙说声:“去吧,小宝贝!”鸟儿拍动翅膀,扑扑腾腾地飞进了那把阳伞。p兄提起伞来,伸手将鸟儿抓住,如同对付一条粗野的柴鱼,紧紧地将它攥在手里。我的心一阵紧缩,哚着脚喊道;“喂,轻点!轻点!”p兄若无其事地登上了回家的楼梯。
小八哥走了,屋里寂寞得令人窒息。我好象独自呆在一个黑森森的山洞里,孤独、惶恐、不安。为了尽快地把小鸟儿接回来,我决定连夜赶做鸟笼。材料没有备齐,我冒着大不韪,到院墙边砍了两根笔杆竹。我思谋着,鸟儿虽小,笼子可要做大些,以便让小八哥在里面获得较多的自由。我为了赶做鸟笼,四处找材料,每天从吃了晚饭就开始,一直忙到次日凌是两点多钟。白天没有时间,只能靠晚上。一晚,两晚,把架子搭好了,还缺少材料,这一夜我没有睡好。一直在思谋着用什么办法解决材料问题。早晨出门上班去,头昏昏然,走到大门口,迎面碰上p兄。他红着脸,鼓起眼睛对我喊到:
“八哥子死了!”
我直觉得头脑里轰地一声巨响,眼花了,说不出话来。
“真的死了!”p结结巴巴地说:“它一天到黑叫,叫,叫,叫着叫着,不叫了1
我终于清醒过来,憋足全力,骂了一声:“你这头猪!”
p辩解说,“人家都说,八哥子是养不活的。”
“你再胡说」”我攥紧拳头,恨不能一拳把他砸得粉碎。
P吓得战兢兢,一边后退一边说:“又不是我故意把它整死的,他自己要死,怪我?人家说,这叫做牛屎八哥,你以为是什么好东西么?”
他竟敢侮辱我的八哥,我更加忍无可忍了,象发怒的狮子,猛扑过去,想狠狠地给他一拳,临到跟前,忍住了,变成一声大吼:“滚,快给我滚!”
我只好强吞下这ロ气,眼圈儿红了。我的小八哥,可怜的小八哥呀!是我把你送进虎口去的。头一天我去看你,本应引起我的警惕,可是我疏忽啦!p的儿子告诉我,他对p说过的,养鸟要讲科学,还找了一本有关养鸟知识的书给P看,p把书往墙角里一扔,骂了一句粗话,不要科学要蛮干。这样的入,我怎么能把你的性命交给他呢,我多么糊涂!记得前天我在路上遇见p,他告诉我,你喜欢吃花生米,我当时急匆匆的,只说了声花生米颗粒太大,消化不了,叫他碾碎喂给你吃。他说,“知道!”我想他大概也不至于那样蠢,便没有在意,谁知他果然是把大颗的花生米往你嘴里塞……我的小八哥,是p把你折磨死了!
应该说,p是一个好人,向以忠厚老实为人所称道,人也不蠢,读书虽不多,能写小说,早年曾红得发紫。那时我站在报栏前阅读介绍他的文章,仰羡乃至崇拜。我甚至以为自己无所建树是因读书太多。他的成长史跟大跃进、大革命、大老粗这些事物和概念紧密相关。近年来,他的境况不如从前了。我与他讨论当今的文学,他动辄骂娘,我把小鸟儿交给他喂养。他以蛮干把它整死了。他毕竟是一个好人啊!这是无可争议的。可是我的小八哥,对于你的枉死,我该说点什么呢?你去吧!带着我的悼文去吧!世界在日新月异地变化着,你留在一个静止的时空点上了。这样也好,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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