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应丰冒死写出《将军吟》
选自汪兆骞著《我们的80年代:中国的文学与文人》(汪兆骞: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当代》杂志原副主编,著有《民国清流》系列七卷本等。)
与《芙蓉镇》同时获得首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还有莫应丰发表在1979年第三期《当代》上的《将军吟》。《将军吟》送到《当代》时,原名“将军梦”。主编秦兆阳建议改名“沉思”或“将军的沉思”。莫应丰致信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韦君宜,希望改名为“将军吟”。女作家韦君宜采纳了莫应丰的意见。
《将军吟》完稿于1976年春夏之交。作品展现解放军某部空军高层指挥机关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惊涛骇浪中的浮沉,塑造了司令员彭其等刚直不阿,敢于顶逆风、抗恶流的人物形象。彭其智勇双全,在极险恶的政治环境中,游刃有余地处理突发事件,保护部下,稳定局面。如最精彩的十四章“老人心”—— 彭其略施小计,将不可一世的“造反派”玩弄于股掌之上,又以大将风度和赤子情怀规劝失足者,表现出其成熟的政治经验和慈祥的心胸。可以说,这是新时期即将到来前,第一部大规模描写“文化大革命”罪恶、控诉极左思潮的长篇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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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是“四人帮”篡党夺权最疯狂的岁月。那年从3月4日到6月26日,莫应丰秉承着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性和良知,以及对国运民瘼的关切,躲进文家市公社院内的小楼之上,吃着每月十五元的清淡寡油的伙食,吸着友人肖振国等人送的劣质香烟,秘密地搞起足以杀头的“反动文学”。
夜晚,月明星稀之时,小楼有微弱灯光的窗口里,常飘出《国际歌》的声音,那是莫应丰写到兴奋处,不自觉吟出的旋律,有时也有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飘向寂寥的夜空,那是莫应丰为他笔下的人物而动情。
莫应丰获茅盾文学奖后的一年春天,我陪莫应丰到秦兆阳位于南池子的居所。我们坐在兆阳先生的书房、画室兼卧室里,听到莫应丰讲《将军吟》创作的传奇故事。莫应丰说,四十七万字的《将军吟》用三个多月的时间草成时,他有一种解脱感、成功感。如果说,笔走龙蛇地日夜兼程创作过程中,他曾恐惧过,那也并非担心被抓去坐牢或杀头,而是怕这部小说夭折。一旦足可给历史留下形象证词的作品完成,他何惧死亡。他给我们吟了小说脱稿时即兴赋的一首诗:“含辛茹苦愤无私,百万雄兵纸上驰。泪雨濯清千里目,将军一梦醒其时。”应丰说,他在创作《将军吟》时,赶上那年清明节,北京数百万人到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恩来同志,并愤怒地声讨“四人帮”的倒行逆施,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宏大场面,让他仰天长啸,长夜无眠。他加快了创作速度。完稿后,他用木板制成木盒,将草稿装入,再用塑料袋裹好,埋在了地下。等待着春天到来,发芽、开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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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应丰较之古华,似乎个性更强,对自己的《将军吟》,如同珍爱自己羽毛般坚持己见。按出版常规,一部小说要经过责任编辑、主任、主编或总编辑三审制,思想观念不同,审美情趣差异,再加上政治环境的变化,都可能左右一部小说的命运。在共和国文学春天尚未到来之前,“两个凡是”,“文化大革命”不能怀疑的政治幽灵还在天空徘徊的时候,《将军吟》遇到麻烦,很好理解。尽管女作家又是老革命的韦君宜,力排众议,敢于担当,力推《将军吟》的发表,但作品要进行某些修改也是必须的。出版社将莫应丰邀到北京,住进二楼的招待所。但他离京后,编辑发现,莫应丰并没有接受修改的意见。
韦君宜再次站出来,以对小说艺术的真知灼见,默许了莫应丰的坚持己见,还把《当代》同人审稿时删去的大段大段的文字,重新恢复,保住了《将军吟》的精神风貌。
比起莫应丰,古华性情随和率真,在表达上更自由。他的《芙蓉镇》是经过几次修改的。他的小说爱纤细而不追求阔大,爱朴实而不刻意雕琢,爱隽趣而不腻滞,时有放肆而不失风神。可惜的是,对一些原生态的活泼文字,他忍痛遵命动了“手术”。作品干净了,却大失神采。世间有种种文字,原来就有新旧、雅俗,可悲的是,文坛历来不仅有“语言牢房”,还有编辑的无情刀斧。呜呼,可怜的古华。
过了多年,一次,与韦君宜社长一起出差。在火车上,谈到她毅然拍板决定刊发莫应丰的《将军吟》的胆识和气魄,让我们做晚辈的很是敬佩时,她却很赞赏莫应丰那时敢于坚持己见,拒不修改《将军吟》的风骨。她说:“文学创新难,作家坚守文学的道义更难,莫应丰坚决不同意修改《将军吟》,是需要一种精神支撑的,正是他对自己作品灵魂捍卫的精神,深深地打动我,我才有勇气坚持了自己的决定。想起来,我还得感谢莫应丰呢!”
当然,有的修改,也出于编辑和作家的无奈。比如,韦君宜也曾让《沉重的翅膀》的作者张洁,对小说中太过尖锐的地方修改。对此,张洁在1981年10月31日的日记上写道:“照我的脾气就不改,但现在这本书已经不是我个人的事,会影响一大批人,甚至我尊敬的一些领导,为了大我,只好放弃小我。”
韦君宜曾对我说,张洁极具个性,是个敢于坚持己见的作家,我告诉她让她修改“是可以堵住他们(持极左思潮的人)的嘴……这让中央替我们说话时,也好出来说话,不要使他们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为了大局,韦君宜注重了策略,同样为了大局,张洁选择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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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君宜1935年考入清华大学哲学系,参加过“一二·九”学生爱国救亡运动,1939年到延安。她做过《中国青年》《文艺学习》总编辑,后调入人民文学出版社任总编辑、社长。她的短篇小说集《女人集》,几乎与《将军吟》同时出版。其表现老干部生活的小说《洗礼》获1981—1982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后来,其《露莎的路》《母与子》等长篇小说,为一位伟大的母亲立传,反映作者对人生、对历史的独特思考。她主政人民文学出版社期间,亲自参与并推出的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就有《芙蓉镇》《将军吟》《冬天里的春天》《沉重的翅膀》《钟鼓楼》等多部。王蒙第一部长篇小说《青春万岁》及《活动变人形》也是在她的亲自关怀下出版的。韦君宜还扶植了蒋子龙、冯骥才、叶辛等大批青年作家。
就我所知,韦君宜从人格上如此褒奖莫应丰,是不多见的。后来,莫应丰来京开第四次文代会,住在京西宾馆,我住的房间离他不远。当秦兆阳和韦君宜高票当选作协新领导班子那天,莫应丰到我房间闲聊,谈到韦君宜时,他说:“若不是韦社长以惊人的魄力推出《将军吟》,没准儿我还在湖南电影制片厂混呢。”我把韦社长对他的评价告诉他,他突然变得特别严肃,说:“我只是珍惜自己的作品,不愿它被人磨去锋芒。而韦老师力排众议推出《将军吟》,则表现了一种道义和担当,她是我文学之路上遇到的贵人,是我的福星。”
好像就是在那次会议上,在韦君宜的房间,莫应丰与韦君宜有一次关于文学创作的长谈。莫应丰后来告诉我,韦君宜建议应该把创作重心转到湖南乡土风情的镂刻上,揭示农村生活的保守僵化和扼杀人性等方面。莫应丰接受韦君宜的建议,开始把目光投向偏僻闭塞的山乡农村,在表现农民的苦难的同时,又发现人与自然和谐的关系,发现在那片充满凄苦的土地上,同样充盈着静与美、质朴与纯洁、单纯与诚意。他写出了《竹叶子》《美神》《桃源梦》等优秀小说。只可惜,莫应丰于1989年2月,不幸英年早逝,年仅五十一岁。
多年过去,遥想湖南作家的曾经辉煌,仿如昨日。随着古华的远去,莫应丰的辞世,叶蔚林的沉默,韩少功的隐退,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大潮中最汹涌澎湃的湘军,只留下落寂苍凉的背影,真让人唏嘘叹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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