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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相片莫应丰

善为人而后善为文


《将军吟》初稿写于一九七六年三月四日至六月二十六日,正是天安门事件的前后。我匆忙写下这部长篇,寄藏在朋友家里。“四人帮”垮台以后,当我从朋友家里把稿子取回来重新翻阅的时侯,正逢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发表,我惊讶地发现,《将军吟》初稿中对于文化革命时期种种是非的判断,跟三中全会公报的精神基本相符。我想,这大概是我在写作中尚能从个人的是非恩怨中跳出来,站在高处,客观地对待一切,也包括解剖自己。当我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打算把这一段生活写成小说,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做人。我经常嘲笑自己在运动中的种种愚蠢表现;经常问一问与我立场不同的人有些什么道理;又经常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走资派”的委屈和痛苦,对于因运动起家而洋洋得意的人们,我不去逢迎巴结,不想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好处。一句话,是超然于自我之外。我认为,这样才能使思想活跃,视野广阔,胸怀博大,无所不容。当然,超然于自我之外,并不容易做到。有一些同志没有摆脱个人的狭隘角度,都把自己的利弊得失看得较重,用以判断是非,指导行动,因而造成了惨重的失败。这种现象很值得深思。站在个人的狭隘立场,得到一孔之见,就仓促地动起手来,这在任何时侯都是存在的。尤其是处境改善了,自认为有了一些自由的时候,更易过份地相信自我。


只有超然于自我之外,才能使自己在任何时候都有勇气站在正义的方面。文学是写人的,人类的社会生活是充满了是非的。因此,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文学就是剖析人类是非的学问。从事这门学问的人,都有自己一定的是非观。同样的生活在不同人的笔下会写出不同的面貌。依我看,文学还是要能伸张正义就好,伸张正义的文学,是生命力较强的文学。


要写出伸张正义的作品,作者无疑首先要对正义的人和事物有感情。过去我们有过一种教训,今天说这个好,大家都写这个好;明天说那个好,大家又跟着写那个好。作者似乎是一些简单工具,不能有自己的立场、感情和是非观。没有感情就没有艺术力量,没有艺术力量的作品是没有生命力的。感情从何而来?只有从自己的为人而来。为人刚正,有正义感,他才能产生正义的冲动;为人生性乖巧,他肯定是爱既不深、恨也不透的。


朋友们都说,我的《将军吟》彭其这个人物写得比较好一些,整个作品也使人感觉到贯穿着彭其的气质,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我深深的敬慕彭其这类人物,我对他的爱是真实的,甚至有些偏爱。虽然我自己的为人在彭其面前应该有愧,但我有强烈的愿望,想向彭其靠近,正是因为彭其在我心目中有那样崇高的地位,他对我的感召力是那样强大,才使我产生出巨大的勇气来,敢于冒着一死,在“四人帮”造成的一片恐怖气氛中,像傻瓜一样,写下了四十七万字的《将军吟》。这部小说如果说有一定价值的话,是因为它创造了一个为时代所需要的人物。那是一个是非颠倒的时代,需要的是一种敢于把颠倒了的是非重新颠倒过来的人。彭其就是这样一种人。


我看到中外古今有许多卓有成就的作家都是很有骨气的人。我想,他们的成就和他们的骨气不会没有关系。屈原的文章和屈原的为人不是一样吗?真是文如其人!


也有人以为,生性乖巧,照样可以做出成绩来。我不否定有这种情况存在。但我们不能忘了近几年的教训,政治生活中有一种“风派”人物存在,文学队伍中不是同样也有“风派”吗?“风派”都是生性乖巧的。“风派”文人在任何气候条件下都可以出作品,并且都是转弯转得很及时的。正因为他转得太及时了,也就常常闹笑话。我不知道一个“风派”文人死后,子孙们将怎样评价他一生的业绩,将用一些什么样的赞美词句来写他的碑文。为了不要贻笑子孙,我们还是不要当“风派”文人为好。


由此又想到一个问题,要想不当“风派”、不闹笑话而“善为文”,还需要勇敢地抵制虚名实利的诱惑。从事写作,是一定要跟名利发生关系的。名利是客观存在,不考虑它是不实际的。读者信任名家,有时甚至带着一定的盲目性。成了名家就给今后创造更多的成果开辟了方便之路。所以,谁也不能不正视它的存在。问题是,如果出名的瘾头太大了,就很可能写不出有价值的作品来,因为他的目的只是为了出名。为了出名而写作,很有弄得声名狼藉的危险。


又要从事写作,又不为虚名实利所诱惑,是不易做到的。只有当责任感和使命感在心中确立起来的时候,当正义的冲动已经发生的时候,名利的诱惑才显得没有力量了。从事写作的人,人格是重要的。在人格和名利之间,我选择了人格,在混乱的年代,我决心做一个甘于寂寞的人。



甘于寂寞是有痛苦的。人家会对你产生许多误解,你是不是没有能力?你是不是胆小怕事?我就曾经被人认为是无所作为的庸人。我想对人解释,又不能解释;我想让人理解,却很少有人理解。只有我那几个最亲密的文学朋友,才能给我一些支持和安慰。


甘于寂寞虽然有痛苦,但一当有了精神的寄托,痛苦便化大为小,化小为无了。正义在我心中冲动起来,要为人民代言、要讲真话的愿望强烈得盖过了一切,甚至把生命安危都置之脑后了。寂寞总不比坐牢和杀头可怕吧?寂寞又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当我以平均每天六千字的速度秘密地赶写《将军吟》的时候,我不但忘记了寂寞,也忘记了生活清贫的痛苦,甚至还不知道这部稿子将給我带来灾难还是幸福,我只是在搁笔的时候,心安理得地感叹了一声:“唉!可以死了。”


一般站在文学之路端跃跃欲试的青年朋友,大概无不知道学习写作技巧的重要,但是不是都知道为人的重要呢?


我主张重视为人。要能够超然于自我之外;要敢于为正义的事业献身,要不受时风时雨的影响,能抵挡虚名实利的诱惑。这一切,还都在于要搞思想改造。我们都不是圣人,我明知道,我自己的灵魂之窟不无阴暗的角落,不过,当我拿笔写作的时候,要能让光明面发挥作用就好。如要从长计议,还得不断地扩大光明面。提倡思想改造,并不意味着把人改造成“四人帮”所需要的那种思想僵化的简单工具,而是要改造成一个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民、无愧于国家民族和我们党的伟大事业的有实际用处的人。善为人而后善为文,这应当是作家的重要格言。



登载于《写作》198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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