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编辑是“为他人作嫁衣”的职业。不仅与“名利”不沾边,而且要想做个好编辑,也着实很难。需要具备爱心、胆识、学养、执著、敬业等等中国文人的传统精神和高贵品格。在编辑生涯中,经历磨炼、熏陶、洗礼,使我感悟沧桑,净化心灵。每当回首往事,百感交集,个中滋味,很难道来。只能讲讲改革开放三十年当中,责编两部长篇小说《将军吟》、《芙蓉镇》获大奖的经过
《将军吟》藏地下文字见天日
《将军吟》这部长篇小说初稿的书名为《将军梦》,作者莫应丰1938年出生,湖南桃江人。1959年他考入湖北艺术学院作曲系,后迫于生计肄业参军,在广州空军文工团工作多年,从作曲到编剧。”文革”期间,参加了专案组,有机会接触机密文件当政掌权的造反派、靠边站的将军们真实和谎言、真理和荒谬,一并涌进他的脑海,激烈翻腾斗争着。凭借自己的良心和性格,他选择了真实、选择了真理。因对林彪、”四人帮”残酷迫害部队老干部表示不满而自己受牵连,也遭受到了迫害。1970年他转业回湘,在长沙市工农兵文艺工作室从事群众文化工作。在“四人帮”猖獗的1976年,他认为:中国到了混不下去的时候了,要使人们从格斗中觉醒过来。当年的3月4日至6月26日,他躲进文家市公杜院子的小楼上,秘密搞起“ 地下文学”。每个月15元生活费,吃低劣伙食和朋友送的鸡蛋,抽朋友肖建国给的次品烟。凭着一种信念,伴着泪水,哼唱着《国际歌》,挥笔直抒胸臆,一气呵成,写出了一部47万多字的全面否定”文化大革命”的发人深省的长篇小说,冒死抗争极”左”暴政。完稿后,他即兴写了一首诗:“含辛茹苦愤无私,百万雄兵纸上馳。泪雨濯清千里目,将军一梦醒其时。”回到长沙,他跟朋友说:我现在可以死了!他还私下对肖建国说:搞得不好,我就会被抓去坐牢哩!肖建国说:我把次品烟给你送到牢里去!莫应丰说:好!到了牢里,有烟抽我就不怕了!这时正值清明节,人民群众在北京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恩来总理,演讲、写诗、献花圈………随后“文字狱”的乌云笼罩了大地,他为了躲避杀身之祸,将刚完成的初稿用木板做封面装订好,用油纸和塑料袋包裹好,埋在地下藏匿起来,等待历史的天空放晴的日子。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有这样胆量和气魄,是难能可贵的。也可以说,《将军吟》是作者用自己的血和泪铸成的。
小说南组的领导原先准备安排张风珠接手这部书稿。她曾当过作家丁玲的秘书,在《新观察》干过,是资深编辑。不巧,没等她开始看书稿,就调离了人文社。正好,我刚刚调入小说南组,分管湖南湖北,朋友们戏称我是“两湖总督”,该书稿“顺理成章”地转交到我手中,我“自然而然”地当上了责编。一个新手接到一部大稿子,的确令人兴奋。我全力以赴,加班加点,用自行车将书稿驮回家。在社里,我是看《将军吟初稿的第一人,一鼓作气看完,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这是一部直接描写“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长篇小说,它围绕空军某兵团司令员在“文革”中遭受迫害的经历,通过对三个将军不同命运的描述,控诉了林彪、“四人帮”的罪行,真实地反映了现实生活中极其复杂的、尖锐的矛盾斗争,全盘否定了“文化大革命”运动,表达了人民的愿望。笔锋锐利,力透纸背。作者以包满的政治激情,塑造了老一代革命者彭其坚持革命原则、与错误路线作斗争的英雄形象:也刻画了赵大明、陈小炮、彭湘湘等在斗争中成长起来的青年一代形象。作品故事引人,富有生活气息,语言清新,是一部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很强的小说。我对作者在作品中表现出的爱国忧民的传统美德和”真善美”的人生理想,有着高度认同。作者能“冒死”去写,为民请命:我也要敢于刊发,坚持真理,留下文学形式的血和泪的历史见证!出好书,表达人民的心声,反映生活的本质,是编辑的神圣职责!我毅然决然地奋笔疾书,赶写初审意见:肯定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肯定作品的认识价值和杜会意义,建议出版发行。
当时还在坚持两个“凡是”,“文化大革命”的正确性是绝对不容怀疑的。作者写小说是以文学形象艺术地表达个人思想观点的,婉转、含蓄,“醉翁之意”,可以有不同的解释,可以找托词:但是责任编辑写审稿意见则要观点明确,表白直接,没有回旋余地,在政治上容易被抓住小辫子。负责复审的领导看过书稿和我的初审意见后表示了反对态度,并好意地、严肃地告减我说你新来乍到,不知道文学界的深浅。出书是担政治风险的,弄不好要推上麻烦,一辈子都要倒霉!之后,我见该领导拿着书稿档案进进出出,听说是找终审的领导汇报,终审领导也不同意我的肯定意见。我感到思想压力很大:ー方面是政治风险。在中国犯政治错误的后果,地球人都知道:另一方面是书稿命运。小说是“见仁见智”的事,这“三审制”的关键的上面两审给否了,再想翻过来就难了。我必须赶紧采取些补救措施,坚决站在支持的立场,尽到编辑的责任。回家后,我向丈夫叙述了事情的原委。他在我看稿叫好时曾好奇地看过不少章节,很赞同我的意见。我进一步地问:假如我进了监狱,你怎么办?他回答说:我给你送饭!
有了家人的支持,我的勇气更足了,越级去找韦老太,向她汇报有关审稿的进展情况。韦老太很敏感、有魄力,把我带去的书稿及其档案留了下来,表示她要亲自审阅书稿,亲自抓出书这件事,并告诉我遇到困难可以直接找她。在韦老太的具体领导下,我社的编辑们知难而进,勇于坚持真理、坚持“双百”方针,为推出优秀作品而努力。先后有8位编辑传看该书稿。当时,《当代》主编秦兆阳、人文杜现代文学编辑部副主任李曙光、小说南组组长王苏、副组长江秉祥等文学前辈传看了书稿,并参加了韦老太主持的研究书稿的第一次会议发表了肯定意见,也提出些不足。最后集体研究决定:让作者进京修改书稿。我非常高兴,感谢文学前辈们投了赞同票。我把这看作是对作者和责编的鼓励。正是有了他们的大力支持,オ使书稿得以问世。
莫应丰第一次来京我带他见了韦老太。两个人是旧相识,彼此见面格外高兴。韦老太热情地谈论书稿,莫应丰认真地聆听。之后,我安排他住进社里特意在通县借用的一间屋子,向他转达了研究会上大家对书稿提的修改意见,主要是涉及比较尖锐的情节和议论。在这期间,我两次去通县看望过他。他修改完之后回湘。我看稿发现有些要求修改的地方并没动,便向韦老太汇报了这一情况。为了慎重起见,韦老太让我邀请莫应丰第二次来京,安排他住在社里后二楼客房。我时常去看他,大多时间是见他兴致勃勃地跟别的作者扯谈,也不好意思催促他改稿。没过几天,他来交稿,说家里有事要回长沙,已经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我加班看了要求修改的部分书稿,结果还是没有改,顿时明白了莫应丰是有意为之!他个性很强,有自己的独立见解,这表明他不同意我们提的修改意见。第二天为他送行,我不再提这档子事了,要尊重作者的想法,“文责自负”嘛。只是情不自禁地会心笑了,莫应丰也回报以憨憨地微笑。彼此心照不宜,互相砥砺,期盼成功。
第二次杜里开研究会是临时通知的,搞得气氛很紧张。当时是书稿都准备好了,但是能否发排还没有确定。大家的心都在悬着,主要担心书出版后部队老帅们会反对。很早到会的韦老太却镇定自若、兴奋异常,说:今天《解放军日报》发表了《将军,你不要这样做》,传达出的政治信息是部队思想很开放,我们担心的事不会发生。最后,她拍板敲定:发稿!先在《当代》上刊发,然后出书。
紧接着有一些后续工作要落实,首先是书名。原稿为《将军梦》,秦老认为消极了些,灰了点,拟改《沉思》,或者《将军的沉思》。也有人提议改为《将军行》。我写信告知莫应丰。他回信给韦老太,希望出版社能采纳湖南作家们的意见,改为《将军吟》。韦老太觉得很好,最后确定了下来。还有,审定发排稿。我把整理好的“文责自负”的书稿交给负责《当代》的领导终审,可他交还回来的书稿有很多用铅笔勾画删削之处,有的是整页整页地删掉,让我非常为难。因为这修改稿是经过韦老太首肯过的,再说是她组来的初稿,她又亲自领导对稿子的处理,责编的工作是在她的指示下进行的。我把画的纸页折叠起来送给韦老太,她当场就全看了。然后她拿起橡皮就擦,很费力地擦完一页,便把书稿交给我,说:你回去继续擦,把删掉的都恢复!我照办了,才保留住现在模样的(将军吟》。《将军吟》发表于《当代》1979年第3期,1980年6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书,47万多字,分上下两册。该书一问世,反响极大,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得到民心的认同。不少报纸、刊物的编辑部向责任编辑约稿,我极力向外介绍它、推荐它。我们对《将军吟》受欢迎的程度是始料不及的,大家很惊喜、很感动。韦老太常感叹说:如今看来,还是删多了些!这样的话,她在文学座谈会上和私下跟人交谈不止一次地提起过。另外值得高兴的是通过编辑《将军吟》,我不但向韦老太学习很多专业知识和人格品质,而且收获到忘年友谊,能从细枝末节中感觉到她对我的关怀和赏识,直到今天我还感念不忘……
茅盾的遗愿:用其积存的25万元稿费设立一项奖励长篇小说的基金。经作协主席团决定,这项文学奖就以茅盾命名,这也是中国第一次设立的以个人名字命名的文学奖,于1981年10月正式启动。首届“茅盾文学奖”评委会主任是巴金,副主任是张光年。还成立了预选组,组长陈企霞,成员有冯牧、孔罗荪、韦君宜、谢永旺。评选活动开始时,作为预选组的成员、作协创研室的谢永旺到小说南组来了解长篇小说创作情况。我主动向他介绍了自己责编的《将军吟》、《美蓉镇》,并请他把新出版的这两本书转交给评委们,一人一套。听说韦老太打电话给胡乔木,专门介绍这两本真实反映“文革”的书。不负众望,《将军吟》、《芙蓉镇》于1982年均获第一届“茅盾文学奖”。这是全国具有最高荣誉的文学大奖。在颁奖会上,莫应丰表态说:我愿努力,在建设具有中国气派的新文学大厦上再添块砖瓦!
《将军吟》获奖以后,莫应丰蜚声文坛。《将军吟》获大奖后,不知为什么,我这个“为他人作嫁衣”的责编却命运多舛。是不是我只想当个好编辑、对得起良心的想法太简单,遇上复杂的世事,不免到处碰壁?是不是我性格耿直,逞强好胜,胸无城府,不谙人际关系,自然要吃苦头?是不是我心直口快,好打抱不平,得罪了什么人自己还不知道?是不是我责编的两部书得了奖,自己飘飘然了,招人厌烦,也招人嫉妒?……在杜里,有专门到领导面前为我绘画脸谱的人,有的领导也喜欢和相信这些……权力和谗言结合在一起,那力量是巨大的,可以毁人的。我痛苦难忍,郁闷于胸,病魔缠身……
值得欣幸的是,我身边还有知我者多人。我生活的信条是以诚相待,日久见人心。朋友说我为人讲义气,不无道理。我热忱对待朋友,也从朋友那里得到很多关怀和帮助。在《将军吟》出书的合作中,莫应丰和我建立了真诚的友谊。他总是不忘我为《将军吟》所尽的心力,以德相报。我写了小说《弱者》,托他转交给湖南《美蓉》杂志。没想到他竟主动看了文稿,并帮我修改了小说的结尾。他认为心灵美的人应当是生活的强者,增加了小说的思想深度。他来京听说我有病在家休养,便前来看我。我丈夫向他讲了我身心交病、万念俱灰的情况,他很自信地许诺:保证把我从这种状态中拉出来!莫应丰为了开导我,跟我扯谈人生哲理、处世经验、做人准则。从他的话语中,我看到了纯净的光明,心里豁然开朗。在编辑《将军吟)和《芙蓉镇》的过程中,我和文学前辈秦兆阳先生彼此进一步了解,建立了至诚的交情。他对我的帮助很大,鼓励和指导我写作,帮我修改中篇小说《光环》。还赠送给我一幅他亲手绘画的水彩画。画的是一枝生长在水中的亭亭玉立的荷花,在含苞待放的花上,落着一只长满艳丽羽毛的水鸟,寓意深远,以义相励。我把它裱好了,一直珍藏到今天。秦老很关心我,我精神状态不佳被他看出来了,便询问我因由,我便把自己的困惑和委屈向他倾诉。他劝导我,启发我。最后他说:世上有些事是没必要搞清楚,你也搞不清楚。痛苦、磨难,是另一种财富。正是因为你经历了磨难,有这种痛苦的感觉,才能够写出作品来…我敬重秦老的为人和学养,他在我的心目中是文学大家、耿介之士、良师益友。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很亲切,让我心悦诚服、思想升华、胸襟开阔。获大奖后,莫应丰由潇湘电影制片厂编剧,升至湖南省文联党组成员、湖南省文联副主席、湖南省作协副主席。他既要当好行政官员,又要当有作品的作家,可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整天琐事缠身,官场上的明争暗斗,搞得他心力交瘁…莫应丰不愧是创作《将軍吟》的作家,不愧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再次向命运挑战!他不想当官了,想回到平民的生活,便毅然决然地舍去全部权势和舒适享受,投入到改革开放的激流中,在海南筹办农场。他满怀着纯真的理想和热烈的激情,开始了崭新的生活,并写日记记录下沸腾的每一天…我期待着莫应丰会有反映改革开放的力作产生!可传来的是他得了菲癌住院的消息。我写信给他,鼓励他用顽强的毅力去战胜绝症,创造生命的奇迹,像创作《将军吟》一样给世人一个惊喜。然而,1989年2月却传来了莫应丰被带到天国的噩耗。他英年早逝,年仅51岁,是中国文坛不可挽回的巨大损失,令人无限叹息。我也彻底绝望了,悲痛万分。为了纪念挚友的故去,我编选了《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莫应丰》,撰写了回忆文章《友谊地久天长》作为编后记,该书1998年7月出版我的怀念一直到永远……
2006年春天,我和丈夫去昆明旅游和探亲,归途在长沙停留,住在莫应丰的夫人欧阳慧龄家,受到热情地接待。她领我去湖南革命公墓艺术陵园拜谒莫应丰的墓地。陵墓是由著名雕塑家雷宜锌设计的,顶部是一尊莫应丰的头部石離像,中间为朱紅色花岗石墓碑,刻有莫应丰的绝笔词“池鱼归海,笼鸟归山”,底座是刻有莫应丰格言“宁肯昏昏,不让昭昭”的灰白色石书。这是迟到十七年的拜谒!我站在墓碑前,往事历历在目,心潮起伏不平,感叹人生苦短,欣慰友谊绵长。湖南的相识文友们闻讯我到了长沙,想为我接风洗尘,尽地主之谊。湖南省文联主席谭谈打电话邀请我参加欢迎聚会。我说:我已经退休了,没必要麻烦了。他说:这说明没有功利目的,更有必要了,正好叶蔚林也在长沙,大家难得一见,聚聚,聊聊,会很开心的。盛情难却,我和丈夫以及欧阳慧龄一起参加了晚宴,见到老朋友、作家谭谈、叶蔚林、周健明、水运宪、贺晓彤等人。大家边吃边聊,畅谈往事,畅谈友谊,畅谈未来。我的心被热情包裹着,突然涌现出一股事业的成就感,一个编辑被作家们信任的自豪感。似乎彻悟到了解我的朋友大有人在!心满意足了!当编辑经历的苦难和委屈,所付出的心血,都是值得的!
摘自《新文学史料- 编辑纪历》刘炜 2008年11月于北京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