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应丰,我真诚的朋友,你走得太匆忙、太早了!来不及实现你的抱负,也来不及与朋友告别……阔别八年多了,每每想起你,我总是鼻子酸楚,心里不是滋味。
你我的相识缘于《将军吟》。你是在“四人帮”猖獗时期冒死写下的《将军吟》,打倒“四人帮”后才把它交给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韦君宜;我是在社会对“文化大革命”尚无定论的情况下接过它的。在你敢于为民请命的大无畏精神激励下,我极力推荐它,但在当时条件下,有的同志对作品中某些问题把握不准,意见不统一。我多次与韦君宜和当时的《当代》主编秦兆阳、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李曙光、小说南组主任王苏、副主任江秉祥等文学前辈商讨,得到了他们的支持,它才得以问世。《将军吟》一书的编辑出版,一下子缩短了你与我之间的距离,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从《将军吟》的艺术创作中,了解了你风骨高洁;你从《将军吟》的编辑过程中,了解了我为人信实。你以人格魅力吸引了许多朋友,刻意地把我介绍给他们,想让他们也能像你一样待我。你的朋友告诉我,你总是念念不忘我为《将军吟》所尽的心力,还在他们面前夸赞说:“我的责任编辑有思想、有气质……”我只做了一个编辑应当做的,你却铭篆于心,以德相报。或许是你我思想感情相通吧,同样,我也特意把你介绍给我的家人和朋友,在他们面前称道你,想让他们像我一样待你。从这个角度看,你与我是“一见钟情”!这情,是真诚的、纯洁的、伟大的友情!我的朋友说,《将军吟》是你我性格的产物;我说,你我的友谊是《将军吟》的产物。
你大多是为《将军吟》的事由来京:改稿、领取首届茅盾文学奖、开研讨会等。在颁奖会议期间,你我几乎每晚都扯谈,很兴奋、很深入地共同探索人生与文学的奥秘。你跟我谈起《桃源梦》的构思,我毫无顾忌地提出自己的拙见。我欣喜地发现,获大奖的你并未陶醉于事业被人们承认的愉悦之中,而是锐意创新,向更高的艺术境界攀登!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每次来京都要与我聚聚,彼此默契,相处融洽,谈得投机。一些有趣的细节,至今仍历历在目!
记得,你领湖南作者李慕贤来我家做客,我热情地设宴款待。上午十点多开饭,边吃边聊。你与我先生举杯邀酌,酒兴大发。近十二点钟,我和李慕贤吃完下桌,坐在旁边看你俩对饮。不知不觉,时间流逝很快,我觉得饿了,一看表,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该吃晚饭了。我又下厨做些菜,邀请李慕贤重上饭桌,家宴又一直延续到夜里十点多钟。一餐饭竟吃了近十二个小时!只有你莫公才会有如此“马拉松”式豪饮壮举!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以这样的方式招待朋友,并从中品知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真正意味。
记得,你让我帮你选购一件上衣,准备领奖时穿。你信任我的艺术眼光,我颇欣然,领你跑了大半个北京城的商店,才买到一件黑色仿皮上衣。你穿上它后,在镜前照来照去,问我:“你看,我还土气不?”我回答:“你穿上它很神气,够派!”你“哈哈”大笑,笑得像个天真的大孩子。我暗想:你在不断地完善自己,从内心到外表,追求人类一切美好的东西。
记得,有一次我为你送行,到火车站后你把车票递给我,我一看,傻眼了:车票的日期竟是前一天的!我埋怨你太粗心大意。你却像没事儿人似地咧嘴笑:“没关系喽,再买一张嘛……”你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弄得我哭笑不得。那时候在北京买火车票哪像你想的那么容易?起码也要提前预约吧。你的粗心可给我找了麻烦,我要略尽地主之谊,求值班站长批条子进站,求列车长批条子补卧铺。火车开了,送走你这位逍遥公,我默默地祈祷:祝你一路平安,再别出什么岔子。
记得,听说你会看手相,大家争着让你给看看。你也是满像样的,振振有词,头头是道。什么生命线、爱情线、事业线;什么中国相法、吉卜赛相法。我原本是不迷信的,可耳濡目染,也有点将信将疑了,便让你看手相,你却不给我看。我是个叫真儿的人,直问:“你真会看手相吗?”你认真地回答:“我只是看过这方面的书,随便说说,调节一下生活气氛。看相、算命都是骗人的玩艺儿……”我知道,你真诚待我,连在这点小消遣上你都不愿意骗我。
记得,你来京改稿,住在社里后二楼。我去探望你,见你面容憔悴,疲惫不堪,便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你婚变的消息,谈了你的思想与感情、你的爱与憎。我理解你感情的无奈和痛苦……我俩谈话时,我发现你身上穿的蓝制服的袖子破绽了,还掉了一个钮扣。你明了我注视目光的意思,忙说没心思顾上缝补,钮扣还在,你便从衣兜里掏出个钮扣给我看。我什么话也没说,出去找来针线为你缝缀。当我缝补时,偶尔一抬头,看见你满脸感激。我心热了,我只帮你做这么一点小事儿,你就如此感动,你真是承受别人好处铭记在心的好人啊!
像这样的小事儿还有许多,现在回忆起来仿佛就在昨天。可一想到你已去了,心中不时涌现阵阵苦涩……
我的人生信条是以诚待人,因受诸多因素的困扰,反馈的大都是无奈的“虚”,而从你那得到的却是高含金量的“诚”。我写了小说《弱者》让你捎给《芙蓉》编辑部,你不但看了文稿,还帮我修改了小说的结尾。你认为心灵美的人不应当是弱者,应当是生活的强者。对现实的观察和认识,我偏于表面,你却能透视其本质。我承认与你的差距,更惊喜你待我的“诚”!
一九八五年有段时间我身心交瘁,万念俱灰,对“人”丧失信心。你来看望病中的我,我先生告诉你,我心灰意冷,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你很自信地向我先生许诺:你保证能把我从这种状态中拉出来!你为了开导我,跟我扯谈人生哲理、处世经验、做人准则。从你的话语中,我看到了纯净的光明,心里豁然开朗。我俩谈的很晚,过了末班车的时间,我先生热情地留你住宿,你也不客气地答应下来。我赶紧在外屋为你打点床铺,换上新洗的褥单和被罩。你不让我忙活,说你在生活上不那么讲究,还幽默地说,你是在享受贵宾待遇。我说:“你在我们的心目中永远是贵宾!”我先生点头表示赞同这一观点。你又“哈哈”地乐得合不上嘴,屋里洋溢一片欢笑……你的确是贵宾、是知己!在我背运时你能来看望我、关心我,又如此地了解我的为人和内心,你的真诚又一次打动了我。与那些一夜成名而忘记责任编辑是谁的所谓“作家”相比,你的思想和行为是高尚的。你从心里尊重“为他人做嫁衣”的编辑,你知道“以心发现心”。这使我心内平衡,感到慰藉。患难识契友!你是好人啊,有良心!你看重朋友,看重友谊,尽你所能去帮助别人,而惟独忽视了你自己……
你的逝去,使我常常内疚自责。你的病情恶兆曾在我面前显现过,可没引起我的警觉。我万万想不到像你这样壮如牛、声如钟、行如风的铮铮男子汉会突然倒下!
我第一次发现你身体不好是在你得大奖后的一年。你和古华邀我登湖南的天子山,陪同的还有肖建国。那奇峰幽谷、云雾缭绕的美景吸引着我们,每个人都以极大的兴致去拥抱大自然,享受着生命活力的激越。你表现得尤为热烈,时而奔跑,时而高喊,每到一处都要找老乡攀谈。可是入夜后你精疲力竭,不停地咳嗽。我住在你的隔壁,不能安眠。第二天清晨我去看你,见你脸色青白,床头有一大堆包痰纸,我的心一颤,知道你病了,劝你去看医生。你说没事儿,是抽烟太多了。我相信你说的了,劝你尽量少抽点烟。现在想起来我就后悔,那时我怎么那么麻木?怎么没想到这是病兆呢?可谁又会往绝症上想呢?……
事隔几年后,我出差去长沙,到你家去看你,我震惊了!你简直是判若两人!头发几乎全白了,人消瘦了许多,眼睛格外的凸鼓。我问你怎么会搞成这样?你告诉我,你写作经常是通宵达旦。我说,你没必要这样拼命。你说,宁愿痛痛快快地活一年,不愿窝窝囊囊地活十年。这是你的人生价值观,我接受了它,不再说什么了。我望着你家墙上的条幅“大风当道”四个大字,觉得你就是那顶着逆风前进的猛士!你从书柜里拿出一套青瓷笔筒、墨盒,笑着对我说:“这些东西不值钱,是工厂生产淘汰下来的残次品,给你留着用吧!”我见笔筒上有小黑点儿,知道你说的是实情。你这样实话实说,把我逗笑了,弄得我也不好拒收你的“礼物”了。你谈笑风生,恢复了往日的风采,把我带入朋友相聚的欢乐中,我又一次忽略了你的病,误以为你只是太累了,休息一下身体就会好转。我该有多傻,只怪我是个“医盲”。如今,你送我的青瓷笔筒还放在我的写字台上,见到它好似见到你,可你却是实实在在地离我而去。冥冥之中好像在昭示着什么。长沙聚会我俩谈得很多,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你留我在你家吃饭,你亲自下厨,精心地做了一些味美的菜肴,给我留下更多的想念,岂料长沙一别竟成永诀!……
我从美国探亲回来,听说你得了癌症住进了医院,大为惊愕!我多想去探望你,但没有出差的机会,只好写信给你。在信中,我鼓励你与疾病抗争,希望你能像创作《将军吟》一样给世人一个惊喜,用你顽强的毅力去战胜死神,创造生命的奇迹!那时我盲目地认为我会梦想成真的,因为你是那种能创造神奇的英雄!可我还是时不时地怕发生“万一”,心系潇湘……
当我听到你溘然长逝的消息时,惊呆了,全身瘫软,心绞绞地疼,流下了悲伤的泪……命运竟如此不公正!难道“好人不长寿”真有点道理?呜呼!我恍惚茫然了……我不能参加你的追悼会,只能凝视南方,以“心”送你一程——我的知心朋友,你走好……
你走后,传来了你大限前的情况,我的心稍微好受些。你挥笔书写了“笼鸟归山,池鱼入海”八个大字,还题记了小字“……书毕归肿瘤医院去也”。人总是要死的,但面对死亡却各有不同的心态,从而把人分为不同的档次。能视死如归者,乃大勇也。你生的磊落,死的从容,永远是强者形象。我为有你这样的朋友感到自豪、骄傲!
为了展示你在文学创作上的实绩,也为了纪念你,人民文学出版社按分工委托我编选了“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莫应丰》。在编选的过程中,我借助了你的亲人、挚友的力量和他们对你的爱。你的妻子欧阳慧龄女士提供了不少宝贵资料,保证了《莫应丰》一书的顺利编成;你的知己叶蔚林先生远隔千里赐函鼓励,提供篇目,并复印材料寄来;你的至交韩少功先生寄来一篇悼文作为集子的代序,增加了作品的艺术分量。正是他们的热情支持,才使我得以了却心愿,我向他们致以最诚挚的谢忱!莫公,你应含笑九泉了,你的亲人、朋友没有忘记你,仍然喜爱你……想到这里,不知怎的,在我耳边回响起《友谊地久天长》的音乐旋律——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
莫公,你听到了吗?……
1997年8月16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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