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很值得尊敬的老妈妈,一生养育了五个儿女,操持着一个大家庭。如今年近古稀,仍做得一手好菜,常受到儿孙和宾客的赞许。她没有研究过菜谱,怎么会懂得那样多做菜的诀窍?我见她在做菜时常讲一句话:“试试味,试试味。”她不但自己每菜试味,也叫儿女们试味,她是不吃鳝鱼的,可她把鳝鱼做得很好吃,全靠别人帮她试出味来。
我也喜欢自己动手做菜,并且是翻阅过菜谱的,但做出菜来经常失败,离想象的味道相去很远。
老妈妈为什么总是成功,我却为什么总是失败呢?
“试试味”,这三个简单的字给了我重大启示,它所包含的学问是并不简单的。
做菜是为了给人吃,而不是为了履行菜谱上的规定。做菜人也是就餐人,当她自己“试试味”的时候,就餐人“我”在鉴定做菜人“我”的工作成绩;当她请儿女们“试试味”的时候,便更是直接请她的服务对象来充当评论员和验收员了。“试试味”使她每次成功,并且不断地获得改进和提高,积数十年经验之后,她仍旧坚持试试味”,所以年老而手艺不衰。
做菜的道理跟作文的道理难道不是一样么?
有两种学习写作的方法:一是模仿现成的作品,加上名师指导;二是靠自己弄清写作的目的,再摸索写作的方法。前者有如照着菜谱学做菜;后者同“试试味”相差无几。这两种方法都是可能学成功的,前一种似乎“有来头”一些;后一种显得“土”一些,“蛮”一些,不过,我以为“土”和“蛮”并非坏事,屈原作《离骚》,他读过《离骚》的范本吗?曹雪芹作《红楼梦》,他的老师是谁?当然,他们并不是生而知之,在他们的作品中都凝聚着前人的成就。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说他们的作品是从模仿中来,也不能找出一个堪称“名师”的人来摆在他们的头上。
在我们今天的文坛上,“有来头”的作家不少,“土”和“蛮”的作家也很有一些。有的人原是“土”和“蛮”的,后来变得“有来头”了:有的人原是“有来头”的,后来受了“土”和“蛮”的启发,这两者的创作都可能从此更加得心应手。
“土”和“蛮”不是落后的吗,怎么能对“有来头”的人发生那样大的作用呢?
人类是聪明的。聪明的人类有时候也会变得不聪明。人的任何一种行为,开始时都有着一个直接的目的,后来,这些行为加进了许多经验,变成了理性化的东西,由上一代传给下一代的人。传授理性知识的人,往往只注重“应该怎么做”,而忽略了“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以至有时闹出笑话来,学生只顾学着做,竟不知为什么必须遵循这些做法,他们把自己行为的目的忘了。比较起来,古代的“蛮”人在明确目的这一点上不是显得更聪明一些吗?“有来头”的智识者不是聪明得有点儿可笑了吗?倘使既“有来头”又明确遵循现成做法的目的,当然是真正的聪明人。
写小说,这一人类的行为,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出名,得稿费?不是。出名和得稿费只是在达到目的以后得来的劳动报赏。写小说的目的是为读者服务。怎样达到服务的目的呢?前人积累了很多经验,形成了整套的方法,学习方法,使用方法,这都不是目的,目的还是为读者服务,有的人生长在偏僻的山村,难得读到几本书,更无名师指导竟也有成了作家的。是什么原因呢?我敢断言,凡属于这样的作家,都是很懂得为读者服务的。
为读者服务,首先需要读者愿意接受这种服务。为了做到这一点,他知道作品要有一个引人入胜的开头,较快地抓住读者的心;要有情节上的安排,使读者对作品中的故事着迷,要有逼真的人物形象,吸引读者关心他们的命运;要有生动流畅的语言文字,使人读起来不觉得费力。还可能产生出种种其他的办法来,让读者得到艺术的感染,精神的享受,思想的薰陶。
这就是所谓“土”和“蛮”的作者学会创作的途径,我们会发现,他们为了使读者愿意读他们的作品所想出来的种种办法正好跟理论家总结出来的创作规律是一致的。
他们为什么在没有名师指导的困难条件下,能自己想出那许多的办法来呢?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实际上很容易理解。作者本身也是读者呀!做菜人兼吃菜人,可以通过“试试味”来摸索烹调术,作者兼读者难道就不可以通过试试味来摸索写作方法么?做小说跟做菜还有所不同。做菜是要全部调制好了才能试出味来;做小说则是每写一字一句都可以试味。写一个冗长沉闷的开头,连自己都不耐烦了,读者能够耐烦吗?毫无情节上的安排,一句话就兜了底,那洋洋洒洒的内容怎有心思写下去?人物形象干瘪得象一具僵尸,还能对他有什么兴趣么?文字象咬不断的牛筋,写来又是多么痛苦的事啊!一边写,一边试味,恐怕所有成功的作者都是这样做的。不管他有意无意,不管他对创作的规律掌握了多少,难道有不试味的作者么?有,确实有。大凡屡遭失败、一直不成功的创作爱好者,都是不大重视试味的。他不懂得味好味差吗?不,他是懂得的,要是完全不懂小说的味道,也就不可能产生要做小说的欲望了。正是因为他多少读过一些小说,知道那是好东西,才会想到自己也做一个试试。
既然懂得味道,又为什么不试味呢?看起来又是不可理解的,其实,这正是失败者们司空见惯的悲剧。他总是喜欢盲目地模仿,不管模仿来的东西放在这里做什么用,会产生什么效果;有些地方模仿别人,有些地方又摆上自己的货色,蜂蜜和苦瓜煮在一起,也不管味道如何;有时他遇上一位名师,听来一些关于方法之类的真传,便努力如法炮制,制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他不加检验。总之,他只知道自己是作者,不知道同时也是读者。他是一个怪癖的厨师,从来不吃自己做的菜。
那些时刻不忘把自己当成读者的作者,他即使找不到老师,也容易无师自通。他如果本已掌握了创作规律,当然是如虎添翼,更好了。
社会上的读者,口味是多种多样的,有的喜欢清雅,有的喜欢浓烈,有的爱听离奇的故事,有的偏好发人深思的哲理。读者的口味是由读者的个性、修养、年龄、职业等种种情况决定的。我们当作者的,应是哪一种口味为好呢?我想,大概不必强求一致。不同风格的作者有不同的口味。但是,他们决不是舌头麻木的人。无论他偏爱吃辣还是吃甜,好吃的终归好吃,不好吃的无论如何骗不了多数人。我是湖南人,喜欢吃辣,但我同时也觉得上海的甜,广州的生,都是好吃的。我们最好是多多品味自己不熟悉的东西,使我们的口味不至于太拘狭了。
读者的口味又是在不断变化的。老一代的人爱看古装戏,新一代的青年喜欢看电影。前几年,“伤痕”文学是热门,现在的读者又不满足于单纯的“伤痕”了。读者的口味直接影响文学潮流的方向和消长更迭,历史上从来如此,任何一种新的文学潮流的出现,都是顺应读者口味的。敏感的作者能及时发现读者口味的变化;迟钝的作者总是死守最初的法规。有些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曾经写过好作品的同志,为什么现在消声匿迹了?原因之一就是他们自己的口味没有随着时代的前进而起变化。也有一些作者,他们的口味比社会上的读者变得快。近两年,不是有些同志在写“意识流”的小说吗。“意识流”的作品一出现,如果能立刻引起广大读者的强烈兴趣,我看“意识流”的作家就是高明的;反之,你写你的,他不爱看,那就未免有些主观了。有的初学的作者,盲目地模仿“意识流”,他大概也是不吃自己做的菜一一那种怪癖的失败的厨师。
谈到老妈妈做菜,我又联想起另一件事情。我的老家盛产竹子,是一个竹山公社。每年都有外省外地的人到那里去买竹种。竹子是怎样移植的呢?就是把一根正当旺年的竹子,连蔸带根挖出来,砍掉竹梢,只留两节竹枝,运到新生地栽下去。头一个春天,根长稳了,竹苗活了。第二个春天,竹根长出新笋来了。
植竹人为什么不把一根完整的竹子砍去移栽呢?为什么宁肯削去繁茂的枝叶和整个的竹梢而一定要连蔸带根挖去呢?这是因为,根是本,梢是末,植竹人懂得不能舍本求末。
为读者服务是本,写作的方法是末。我们也不能舍本求末呀!
原文刊载于1983年3月《花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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