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雨,莫应丰来到舍下。
饭煮了一半的时候断了液化气。于是劈点小柴,夹来木炭,用蒲扇扇,莫公饶有兴味地在那上头烧了一个豆瓣鱼。哈哈地笑说我们像农民一样;哈哈地说着不该让我先放盐,太咸毁了他的拿手菜。临走,他要我送送他,我不肯。瞧着迷迷濛濛的下雨天,只说要他拿把伞去。轮到他不肯,走了。从楼上的窗口望他,手提一个公文包,任那小雨淋着,脚步匆匆,去会几位有门道的朋友商谈他要去海南办的实业。这之后他便直接去了海南,这之后就病了,而且一病不起。我懊悔不迭,那天为什么不送送他呵!我以为老熟人了,送不送无妨。我眼见那些个锅瓢碗盏,想快快收拾了去上班。我竟然竟然这样!
认识莫公,是十二年前在南岳山上《湘江文艺》创作学习班里。八月的天,好闷。莫公一个字不写,光是领着后来成为”湖南作家群”中坚的几个年青人,满山满岭的神游神聊。我要是去掺和,他们马上改变话题。在他们当时想来,是不要让动乱的政事影响了我这个小人儿的小性灵。这自然是后来才听说的。可那会儿我却非常非常地丧气。于是有一次莫公突发奇想,要每个人唱一首歌。那年月全是革命歌曲,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没个完整。莫公却用浑厚的男中音,极深情地唱出一首《摇篮曲》 “…一束紫丁香,一束红玫瑰…” 令人心一悦。那时,我才知道他原先在部队文工团攻过音乐。他曾讲过,他的中、长篇小说的结构,大都得益于音乐方面的素养。轮到我唱,似乎是很受了些感染,轻松地唱了一首节奏明快的朝鲜歌曲。都为我鼓掌,唯莫公不加思素地说我模仿得很像。呀——模仿?我在心里撇撒嘴,我可不愿意模仿!以后,对这位蓄着平头,穿着灰衬衫,我称之为老师的莫公,便在七分敬慕之外又有三分畏惧。
难道因为这,我才不肯去送他么?小孩家的小心眼儿呢!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了。我实实在在是应该去送送他。不同在一个城市,多年来难得见面。何况他年长于我,何况他来到这小城形单影只。我应擎一柄大伞,送他走过这七拐八弯的长街短巷;送他去到下榻的宾馆,送他去向南开的列车上。他没有淋雨,便不会感冒,不会感冒就引发不了大病,不生大病他就可以…唉!不送他,我没道理!
88年,我因家里的事很苦闷,躲到长沙几天往稿纸上涂鸦。一时突发头痛,经过”湖南电影制片厂”时,到莫公家去讨药。他找了药来,摸摸厅间七八只熱水瓶,连连说,这开水都好几天了,你等等,我给你重烧一下。我说不必要,硬是用瓶里的温开水服了药。他出门送我,直摇头:“你这个细妹子吔,如何是好!”
我一生病,就做出副病态。可莫公绝不。他其实病了很久了,病得很深了。他不会没有些微感觉。
那天,他津津有味地吃着烧辣椒,额头上冒出了汗。侃侃地对我谈到他的书法、绘画;他为朋友书法展览用文言文作的前言;他的为总代表的海南的农场,念头、主意、规划,一串串地冒出,那般的自信,全然的不安分。即刻想,很多人到了莫公这种名望俱在的地位,也就安安稳稳坐享其成了。而他就是这样的不同,自我否定,别出心裁,在探求中渴望新生。从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穷苦农民的儿子到一个有所建树的作家这全过程,就是因了这不同吧?豪情之余,他也沉沉地说道:”人会老的。人要死的。”我没细品他当时为什么这样说,只是笑。那颤微微的衰老,那期期艾艾的死,离他简直太遥远太遥远了呵!我的孩子不就是最爱学他的”哈哈”笑么? 一时拿来纸笔,一定要他画张画。他问孩子的属相,孩子响亮地答了。他又哈哈一乐,几笔一勾,昂首挺立一只报晓的雄鸡。好神气好威风,活脱脱是画家的心愫。居然,他还记起我的一篇儿童文学的第一句:”雄鸡的嗓门真大,把天都叫亮了。”
他童心未泯,他粗中有细。我无话可说。手头,有他给我的唯一的一封信,三页毛笔小草。时间是1987年12月4目。他刚从桂林回到长沙。或许是途中经过这小城,触发了吧。他说上次(86年)来到这儿,一直为官方所缠,冷落了我和另一位作者,实在很不好。我其实对那次封锁不以为然的。但见他一信,倒是十分高兴。这其一,是他称我为好朋友,要我给《茶馆》写点有趣的文字。令我一扫那原存的三分畏惧。其二,早听人说莫公喜欢前呼后拥。实在这前呼后拥在很多场合,是由不得他喜欢不喜欢的呢!为了多做点实事,他不就是独自挤在火车上东倒西歪的人堆里,从长沙一直站到这小城么?他不就没有通知可以高规格接待他的市文化局市文联的要人甚至亲戚么?他不就单枪匹马在海南岛上跑呵跑么?
单单为这个,我也不应不去送他。他不是去安歌,他不是去游玩,他是去远征。象个年轻的战土,要用满腔的热血浇灌那古老而贫瘠的土地。
“庄园主”的梦何其美哉?”
“庄园主”的梦何其难也?
“海南一一中国第31个省”。孩子指着《人民画报》第十期上醒目的几个字。她上一年级了,认得。稚气地说:
“哦,海南我早就晓得!”
“你晓得海南什么?”“我晓得海南的韩少功、张新奇,”她直呼其名,大大地又叫出:“还有莫应丰”。
噢,是的是的。莫公,你的心在海南,在那片新生的土地上。也许,那就是你生命在延续的证明?
逢到下雨,我便有些心悸。素来豪爽的莫公,那天怎么会有些怅怅然?而我的孩子看雨,却呵呵地雀跃。她可以向许多人炫耀她的那把小纸伞了。这番得意!那是莫公今年第一次来这小城开会时,我们去西溯宾馆看他。孩子对他还陌生,却对房间里一把撑开来的、上面飞着几枝红杏栖着一只鸟儿的小油纸伞,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于是将它送给了孩子。那原是在这满世界尼龙折叠伞的时代,他看着新鲜买下的。
举起这小伞,瑰丽、透亮。雨滴儿敲在拿面上,却滚落在心底。流。涓涓地、无止无休……
那天下雨,莫公走了。任那小雨淋着,太过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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