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莫应丰是文友,这没有错,但我们更是难得的酒友,他每次来访,或在白日,或在夜间,我照例捧出尽可能丰盛的菜,与他慢慢儿分享。碰上出差开会住客馆,捱到更深夜静,他会像魔术师一样,突然从什么地方变出些酒菜来,邀我蜷在沙发上对酌。这“酒宴”是朴素的,山野化的。酒杯碗筷全然不要。酒亦不计档次。菜无所谓好坏,有一撮孔乙己的茴香豆便已足矣。那年在南岳半山磨镜台,夜来发酒癮,谁料老莫的戏法出了点障碍,酒是变出来一瓶,菜呢,连一粒茴香豆花生米也没有。最终还靠老莫摸黑出门,摘来了一把酸毛桃,权当伴酒的美味佳肴。一回住灰汤温泉,老莫早备下酒一瓶,肉罐头一个。偏偏忘了准备一件最要紧的东西;开启罐头的刀具。将房间寻遍。连一颗小铁钉也没有。且慢,老莫已发现搁在阳台上的一块大玻璃。他双手紧握这块锋利如刀刃的玻璃,三下两下将罐头挫开。我俩终于品到了那个中的滋味。
莫应丰的酒量有多大?是湖量还是海量?很难说得清楚。他的酒量无一定准则,大则大矣,小则小矣。如酒少人多,他只享用平均下来自己的一份,并不觉委屈。如只我们两人瓶斤装酒,我的量是五分之一,另五分之四,完完全全落到他老莫的份上。不论酒多酒少,他可从来不醉,只是一种微醺状态。他视微醺为饮酒的最好境界。他从不作牛饮,不与人搞“一口闷”似的斗狠,只是一小口ー小口地咂。与其说是饮酒,不如说他在品酒,不急不忙,有滋有味,似要从酒中品出古奥的哲理,多味的人生。既如此,每一回小饮都颇费些时间,没有三小时五小时决计收不了席。我自然奉陪到底。倘在冬天,菜是热了又冷,冷了再热。后来索性弄了一只火锅,只管往里加木炭就行。
酒助人兴,人藉酒力。我们的谈话信马由缰,不局不促、轻松而又快乐。老莫大谈其“强者哲学”,主张活在世上,定要成为某个方面的强者。这是入世的。他又宣扬一套玄妙的“黑洞”学说,何谓人生天地之阴阳、太极之阴阳。何谓黑路血气,白路浩然之气,何谓罔念私念克念。这又转向遁世方面了。他既推崇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同时赞赏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两种迥异的灵性很好地在湘人莫应丰的心里平衡了。他指酒论酒,以为酒是大宇阳刚之气、女人与之无缘,不是真正的男人与之无缘。酒是一个古怪的精灵,能喝酒未必懂酒,未必能喝出其内在的精妙。有人因酒如入天堂,有人则堕地狱,有人混混沌沌浑浑噩噩做了酒虫。老莫说,茶有茶道,酒有酒道。看来他深谙此道,视饮酒为一门永无止境的艺术。他曾有幸访问贵州董酒厂,被“董酒”二字触动灵感、兴致勃勃地挥毫大书:“懂天下事不如懂酒。”
我相信莫应丰的创作得益于酒。是酒给他以勇,在“文革”的高压下冒死写作,以长篇小说高举反叛的大旗。是酒激活了他的想象力。使他文思泉涌,一发而不可收。短短几年间,给我们留下数百万言从酒里捞出来的文字。这些文字当永远散发浓浓的酒香。他的书法更是了得。近日昆明文友晓雪兄游张家界回来,告我在那里看到刻于石壁上的莫应丰的草书,相当佩服。我说还有他的画。他一生中的最后几年,从一个小说家摇身变成个国画家。他的书画纵情恣肆,豪放不羁、没有学院派的程式,没有匠气,但有功力、有非常独立的想象,还有一点点醉意。他来不及读许多书,连一些世界名著也无遐翻开。他说他写小说作书画完全仰仗了音乐和酒。他懂音乐。他的大学时代整个奉献给了音乐。希腊神话中的两个神(酒神和太阳神即音乐之神)暗暗地启示他创造出迷人的艺术。
最终酒成全了他,又毁灭了他。他为贵州董酒厂的题词竟成绝笔。他懂了天下事,也懂了酒,于是扔下酒碗踏花归去,再也不曾转来。他的灵魂注定早已升入天堂。因而不会为生前事有何悔恨。但我却少了一位酒友。如这般侠肝义胆,才华横溢的酒友只怕是天下难觅了。我如此无奈,只能躲在小屋里闷闷然独酌。兴来时也吟吟郁达夫先生的诗句:“未妨作达频呼酒,不为闲愁才读书。” 我还要多读些书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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