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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相片叶蔚林

天涯伤逝


应丰,电报传来你的死讯,虽然已料到会有这个终结,但我还是好象当头挨了一棒,足足木然了两分钟。三天后赶去长沙参加你的追悼会已不可能;如今交通紧张,一周后的飞机票、车船票都已售完。泪眼模糊朝北望,只见琼州海峡波涛滚滚,晚雾中的落日鲜红如巨大的一滴凝血。这个世界是那么苍凉。没办法,只好去发一封唁电。然而一张薄纸又能包容、载动多少东西?何况你已经看不到、听不见一切美好的悼词了。唁电与死者无关,只不过是生者的自慰。你若还有知,一定会好笑这种无谓的劳神——露着你那不太整齐、不太干净的牙齿。


痛定思痛,应丰,你的病和死与我有关,如果追究责任,我无意推卸。忘不了去年元月四日夜,正逢潇湘苦雨。朋友们送我远走天涯,我和大家一一拥抱告别,唯独你我连手都没握一下。我们默契,明白此时此刻一切动作和语言都属多余,都不足表达需要表达的一切。当列车开动时,我慌张回头一瞥,看见你摘下眼镜招手。一瞬间,我心里猛然一揪,感到一种被撕裂的疼痛,泪水便不可遏制地涌了出来。我意识到自己破坏了某种内在的结构和平衡,我有不祥的预感。在卧车上,我彻夜无眠,感到异常寂冷和孤独。不知为什么,李叔同的歌顽固地在我的耳畔回响:“长城外,古道边,荒草碧连天……天之涯,海之角,故人半零落……”


果不其然,元月十一日,我到海口的第二天就获悉黄起衰的死讯。十二日我却收到黄起衰七日写给我的信。他向我道款说:因为卧病在床,不能为我送行,祝我一帆风颁。白纸黑字历历在目,而写信人已不在人世了,怎不教人黯然神伤!衰公的死,自然令人痛惜。但毕竟他是长期体弱多病,他的死不至于令人难于接受。人总是要死的,可是总得有个先后。应丰,你死在别人、死在我的前面,这种安排是不合理、不公平的。因为在同辈中你是最强壮、最旺盛的一员。你象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怎么可能想象它突然折倒!是的,你会看手相,你说你的生命线极长,可以活到七十九岁。你相信,我也相信,大家都相信。于是便盲目、麻木,掉以轻心,忽略了种种不幸的征兆。


我走后不久,少功和新奇也到海南来了。我不知道他们和你是在什么氛围下告别的。不过可以想象,对你来说,无疑又感到一次撕裂的疼痛。别后我只给你写过一封短信,你也回我一封短信。往来都很平淡,是千言万语无从说起的平淡。据说自我们走后,你打不起精神来,终日烦躁不安,时时爆发无名火,跟好些人吵过架。不久你就躲到广州写小说去了,其实什么也没写出来。三月五日,你突然来到海口。别后相聚,我们不象以往那样嘻笑叫骂,不修边幅,只是常常颇为严肃地默默对视。当时我们的困难处境,你自然尽收眼底。难道还需要说些鼓励的话吗?难道能够用嘻笑去制造浅薄的乐观吗?唯有严肃的默默对视,才是最好的相互倾诉和理解。一周后,你悄然离去,走时你对我说,你一定要到海南来。不管以什么方式来。“我们同甘共苦,”你说。


你终于获得要办的差事,自命为湖南文联驻海南“总代表”、负责创办、经营由湖南文联和海南文联合作的“南南文艺山店”。于是四月末,你和湖南农学院的一批人,第二次来到海南。我陪同你们驱车去看地皮、看水源。在海南五月的蓝天丽日下,面对一片荒野,你以一贯易于勃发的豪情和幻想,几十分钟内便对“山庄”的未来设计出多种奇奇怪怪的蓝图。我呢,也按以往一贯的做法,嘲笑你异想天开,不着边际,及时泼你一瓢凉水。长期以来,你热我凉,在我们的交往中已形成一种定式,这种反差凝结住我们的友情,恰似淬火,凝结便愈加坚强。但是这次你不服,对我泼凉水颇为反感,鼓起眼晴,恶狠狠地说:“他妈的,你总是小看我,走着瞧!”


六月中旬,你第三次来海南,住海南文联招待所,就在我隔壁房间里,一住四十多天。这段日子,你确乎一反常态,抹尽了落拓不羁,一脸计谋,不苟言笑,俨然一副决心创业的架势。为了操办“山庄”的营业执照,你终日汗衫短裤,拎着皮包,顶着毒日,四处奔波拜码头。你变得那么克己自制,低声下气,委屈求全,仿佛对人生有了大彻大悟。你在招待所食堂吃饭,不再沽酒买肉加餐,早饭则是清茶加梳打饼干。你极少到我家叨扰,象以往在长沙那样不召自来,来之要吃,吃之尽兴,而且诸般要求挑剔。你是体谅我的困难,我深受感动;老莫竞然懂得在小事上体谅人,真是一个非凡的进步。为了调剂你清苦的生活,我叫叶牮出一次血,请你到宾馆去吃一顿,并且嘱咐叶牮一定要请位漂亮点的女郎作陪。然而面对美酒女郎,你还是淡谈的兴致不高。事后我曾开玩笑说:“老莫改邪归正了。”真的,我一点没往坏处想,认为他年届五十,是到了知天命的时侯,为他作风的转变暗自欣慰。我昏!


应丰,其实那时恶症已在你身上形成,正无情地啃啦着你的生命啊!可是你不自知,只是埋怨感冒咳嗽总不见好,乱七八糟买些药丸,大把大把吞咽下去。临走前两天你还跟我要了一瓶咳必清。七月廿五日中午,我乘车外出归来,正好在街口碰到你,你拎着箱子临时决定回长沙,你说很快还要回来。我下车,要司机送你去港口。你上车,很重地关上车门,我们也是没握一下手。现在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当时我为什么没有送你到港口去,也许是因为你很快还要来海南吧。谁能料想此一别,你竟然一病不起以至死去,永远不能再到海南来了。当最初传来你的病讯时,我们几条汉子泪眼相看,无语凝噎。我确切认定:造成这种后果,我是始作俑者。如果我不来海南,你决不会一次次闯海南的。说到底,你实在是为内心的情感所驱使,不堪好友的骤然分离。否则你不会那么容易发病的,至少可以及早发现病情,及早治疗,延续你的生命。更令我痛悔的是,在与你最后相处的日子里,我没有照顾你,关心你,为你提供一水一饭,一寒一暖,甚至错把你的病瘦看作好事。而这一切都无法挽回、无法弥补了,痛悔便沉重百倍。


应丰,请求你的原谅已经没有意义。你已经无知,已经解脱,已经超然纷扰的人世,皈依永恒的大自然。死对于死者来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者。唉,今夕何夕,今夕元宵,满月当空,穹窿为帐,天涯海角月色空幻如梦。俯仰之间,我心如古井,万念俱灰。我已经失落了许多,你的死又给我带来一次沉重的失落。沉重的失落殆尽,我实在体验到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应丰,明天我不能参加你的追悼会了。老实说,即使我参加你的追悼会,你也别指望我说多少好话,可能我还会忍不住大骂你一场。你的死之所以给我带来的失落格外沉重,并不因为你的地位名气,并不因为你获得过茅盾文学奖。这一切都不过是身外之物,随着你的死烟消云散了。对于我来说,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朋友。你绝不是完人,你的缺点甚至比其他人更多,更明显。你嗜酒成性,几乎无时无地不贪杯,可厌可憎。因为你吃酒的失礼失言,我曾不只一次骂过你,骂得恶毒,狗血淋头,掘地三尺,骂得你冷汗淋漓,甚至跪地讨饶。每骂过一次,你的酒性便有所收敛,当然不久又故态复萌。你的可爱之处在于对于我的大骂从不反目,而且津津乐道于人。你当着别人的面说过:“老叶骂我骂得好啊,我恨我自己戒酒戒不脱,恨铁不成钢。”你理解我的真诚便以真诚回报,我接受了你的真情便更以真诚相对。这种独特的友情联结,无形中逼迫我们生活得高尚、纯洁一些。应丰,我感到遗憾的是,在你生前骂你骂得不够,到底没能骂掉你的酒性。毫无疑问,你的病死与伤酒有关。如果我多骂你几次,反复抑制你的酒性,也许你不至于死。我更感到遗撼的是,你死后,我去骂谁呢?还有谁是我愿意骂需要骂而值得骂的人呢?没有了,再没有这样的朋友了。这便是我感到沉重失落的缘故。然而记忆不会磨灭,存在过的美好永远美好。我要振作些,以真诚去追求真诚。应丰,今夜让我们一起喝杯酒吧,是湖南来的浏阳河小曲。


我们对活着的朋友不妨苛刻些,对死去的朋友应该宽容一切。




一九八九,二,二十夜于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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