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搞摄影的雅女士的雅舍聊天,不过是四五天以前的事。那天一个朋友小丁也正在她那里。我问起他帮我裱的字画怎样了。他答道:”都已好,只是没有装轴了。”还说:”用的是白绫,很素雅。杨福音的画尺大了些,所以占绫很多。莫应丰的字裱了以后特别好看。“觉悟”两字真是很见オ气,一般书家未见得写得那么好。”因为小丁也是画画的,又极喜书法,所以就同我谈起书法来,对于莫公的字,表示了他的喜爱。我于是同他说,这字是莫公在我家中喝了酒,在水泥地上写就的。小丁的眼里说:”是一一么?”
天下着雨,我回到家中,燃起一支烟,思付着在一面空墙上,如何地安排我所喜欢的很有着若干怪异的杨福音的画,和剑拔弩张自成一体的莫公的字。白绫子,我其时想,是的,是很素雅。
我这么想着时,脑子里便浮出来杨福音与莫公那一回在我家里喝酒以及写字作画的情形,又叹息流年易逝,两岁的光阴竟成弹指。
仅隔了一天,翌日,调到海南去的张新奇的夫人刘璎到我家来约稿,同时就告诉我说:莫公去世了。今日凌晨五点。
还说起病危通知三天前下到文联,作协嘱肖建国写悼词,建国跑去找张新奇,说他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了,务必请张新奇代笔。建国本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加上他与莫公又情感笃厚,他难过得不能卒书,可以想见。
提起笔来,往事历历,死者长已矣,生者何以堪!
我与莫公,相对建国而言,自然算不上过从很多的。但是,偏偏我很喜欢他这个人。我感觉到他这个人首先就是不俗。我为甚么要提到”不俗” 这个词呢?因为我所看到的文坛,实在太俗。俗到什么程度?俗到很多的文人不配谈文学,谈艺术。拿破仑用一个字,表示着他对于敌人的蔑视:屎!虽然没有人拿出拿破仓的气魄,以“屎”字对浊气昏懵的文坛一言以鄙之,但也实在有着不少正义的作家,对于作为角逐名利而存在的文坛表示不屑和唾弃了。譬如北京的张承志就算其一。我读他的文章,有时如读鲁迅夫子的文章一样感觉着悲与愤的痛快。一九八三年我第一次参加笔会,抱着一个文学青年对文坛的陌生与幻想到烟台去,在那里遇到当时名气颇重的一位女作家。她穿着开又很高的旗袍,翘着二郎腿,问我:”你读过了我的中篇XXX了么?” 我表示我不常读期刊,固然也就没有拜读她的那个XXX。她不但吃惊,而且立即怀了愤慨,站起来,厉声道:”呼声这么高的作品,你没读过?一一呼声这么高的作品!”且眼里还有话,分分明明是:”你配在这里开笔会么?!”这便是我初初踏入文坛时的遭际。我后来还听说起这位女作家,因为她那篇”呼声这么高”的XXX没有获得中篇奖而一面哭一面把电话一下打到这儿一下子打到那儿的事。我后来自然还遇到过不少名气很重的作家,同这样一位穿开叉很高的旗抱的女士比较,亦无有什么高明处,于是产生着深深的失望和厌倦。
然而,我认识莫公时莫公不这样。
其时莫公已是茅盾文学奖的获得者。但获奖对他的改观,据说只是他的烟酒的档次略为高了些,如是而已。当时我的一位朋友因为对未能获得参加一个其实意义不大的文学会议表示不满,莫公就用很好听的男中音,恢宏地说:”哈!这样的会,要叫我不参加我才高兴呢,正好可以躲起来清净几天写小说!”于是接了下来便大谈他将要写的小说,说要写放排,”哗……哗……哗……” 他象站在晃动的木排上那么双腿分开着,手揉动着想象中一浪浪的惊涛;还有那古铜色的排客,”排客”,他说,”好多的事都不往心里头去,生和死甚至都看得很轻,这样的人生了不得!”我当时便感到,莫公一定能写好排客。因为与其说他是写排客,勿宁说他是借了排客写自己,写他的旷放、和他那肝胆豪肆的人生。”好多的事都不往心里头去”,这样的话在锱铢必较的文坛上,不啻是一股旷野尽头吹来的风。所以,我还很喜欢所莫公说话。他的话不媚俗、不欺世,且还富于若千男性的野野的感染力。他确实不把好多的事往心里头放。正为如此,莫公才是透明的。这透明又因为有了文坛上跳来跳去的许多邋遢影子做反衬,于是愈加显出质地的莹洁与高昂。要同莫公做朋友那可是极容易的事(他生前有那么多的朋友不正是一个证明么?);因为做了他的朋友而觉着他这个人万分的可亲可敬亦是极容易的事。你不可能对一个那么爽直、那么率真、那么热情、那么庄严同时又那么孩子气的人不怀抱着可亲可敬的态度。
八六年我记得是在蓉园开一个什么会,中午,莫公喝了点酒,到我们房里来扯谈。他忽然问我,对他的小说有什么看法。我大约也喝了点酒(我是极不善饮的角色),就信口雌黄起来,仿佛说了他的小说的不少的”坏话”。不料莫公听了竟很高兴,散会时还特地追到我身边,在我肩上拍了一把,说:”哈!立伟,蛮好!蛮好!蛮要得!”而此前我正有些担心我的酒后的饶舌,我担心莫公终于会要不高兴。人生来都是喜听好话的,谁愿意别人说”坏”,何况是说一个作家的作品的”坏”呢?说一个作家的作品不好,有如说一个妇人的娇子糟糕。作家与其作品在情感上的关系就是如此。我说莫公富于男性的感染力,这感染力在那晴朗的一声“哈”里最可体现。你一见这”哈”,就明自天下太平,庸人大可不必自忧。
ー个好人尚可亲敬,一个才华横溢的好人更自不待言。我曾有文,称”湘中多才子,而莫公当属才子王”。莫公是没有系统学过文学的,他也几乎不读长篇,但是,他偏生写出了得茅盾文学的长篇来。我曾听得有这么一则关于莫公不读长篇的逸闻。说有一回莫公一位朋友向莫公推荐《安娜· 卡列尼娜》。过了好一阵,那人向莫公索书了,莫公说:”拿去拿去,我读不完!”这逸闻与其证明莫公不读长篇,还不如说证明着莫公的非凡的才气。莫公无所依傍,正好纸白描彩,平地起高楼。我就听过莫公谈他的长篇写作,深觉在理。一个人如果不是对长篇这种文学样式有过独特的思考和理解,是决然说不出那些道理来的。
莫公的书法亦如此。据说他也是从不临帖,跟本不练字的。但是,有一天,莫公忽然以书家的身分出现在众人跟前了。他的字,我固然不能说就如何如何地好,但终归有他的个性,有他的区别他人的异质、有法无法的天趣。很多的人,很多的地方,都索要他的墨迹,总不能说他的字没有魅人处吧?
莫公患绝症前,还忽然兴发,画起水墨画来了。有一天他碰见我,一脸的兴奋,说起他要画画了。”哈,要不了好久,你看啰,我就会画出来的。我现在,每天画!”我可以断言,要不了好久,莫公以画家的身分出现在众人跟前,绝不是不可思议的事。莫公,他就是有这份才华,有这份异秉。莫公那一回还同我说,同笔墨多打交道,可以去俗,可以清心。他说,“我以后要把许多俗事丢下,专心笔墨。”
而这成了他的一个终于未能实现的美丽的梦。
莫公两年多前与杨福音君在我家了酒,醉态可掬地趴在地上写字作画。杨君画的是一个跌坐一团的水墨人物,满纸是他填的极幽默的一首仿元的曲子。莫公则书了大大的两个字:觉悟。
两年以前,坎坷了大半辈的莫公即憬然觉悟到了人生的另外洞天。而在病中,他又以终之眼的极限体验感悟到了生命的绿绿新意。倘若莫公战胜绝症而活着,莫公将是为觉悟与死亡双双淬火的崭新的莫公。惜乎天不假年,生命不再,虎虎英气的莫公竟撒手人寰。悲哉!
我同妻子说,明天即去把莫公的遗墨取回来。我要把它挂在同我的生命一般苍白的墙上。莫公的觉悟,或许使我也生出新的觉悟来,怕是未可逆料的事情吧。
登载于1989年5月《湖南文学》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