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一棵老枫树。我不忘我的母校。
我经常坐汽车作长途旅行,经常在车上打瞌睡。我到过很多地方,好山好水看惯了,很难唤起新鲜感,因而并不关注沿途的景色,正好趁着汽车的颠簸进入梦乡,以消除晚间工作的疲劳。可是,每当汽车接近益阳市区时,我会突然惊醒。这个地方好象有一个特异的磁场,使我产生感应。
又有半年多没有回家乡了。车到赫山庙,感应立即发生。我振作起来,望左右,望前方,寻找过去的痕迹。我抬头仰望老枫树的帽子——那顶高耸入云的紫金盔。可是我没有看见它。难道是被新起的大厦挡住了?桃花仑的变化真大呀!我不认识它了,我找不到它过去的影子了!就连那棵千年老枫树,也不知被挤到哪个角落去了!
车速很高,益阳市第一中学的校门在右侧一闪而过。几乎是在同时,我看见了老枫树 —— 一截躺在路边的树干,一个巨大的树蔸,一个深坑……我心上受了猛地一击。
唉!老枫树啊!可怜的老枫树啊!
我想向邻座的旅伴打听一下老枫树是怎么死的,还有些涌上心头的话语需要找人倾吐。可是人们都在忙着整理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我已插不上话了。
我随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出车站,叫卖声不绝于耳。卖桔子的摆成一条长龙,金黄一线。在我的眼里,桔子的形状变了,象枫叶。枫叶,枫叶,枫叶,到处都是枫叶。它死了!它的叶子被拾来卖钱!
我不敢多看,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走路。我不明白,它为什么会死去?它见过好几个朝代呀!去年来看它,它还好着哩。老枫树,可怜的老枫树,在你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我对你说点什么呢?
二十九年前,我从现在的大桥底下过渡。当年没有大桥,只有小划子。我是从谢林港出发的,和十几个同学一起,到益阳城里来投考中学。那年雨多,虽是秋收刚过,天气已略带凉意。我穿着自己打的草鞋,肩一把红色的油纸伞,沿志溪河而下,过石码头,走访了五福中学,豫章中学。人都说桃花仑那边有个市立一中,环境幽雅,房子象宫殿,校风第一,教学质量最高。还有人隔河指着桃花仑那片绿林和掩荫在绿林深处的琉璃瓦屋顶,“那就是一中的高中部。”天啦,那不是神仙福地么?我人未到,心先往。去!考一中。于是,结伴来到了汽车码头。摆渡的划子满载考生从对河过来,未曾上岸便对我们喊道:“莫去了!莫去了!一中报考的人太多,考不取,碰鬼!”碰鬼?我是不信邪的,偏要去碰一碰试试。我一脚跳上了船。随我上船的只剩五个人了,其余的都已知难而返。
我们过了河,沿着公路向一中走去。首先看见的不是校门,也不是校舍,而是老枫树。它象一个把门的武士,威严地挺立在那里,令人生畏。在我们山区,老树大树是不少见的。见多了,见惯了,不以为奇。而它是立在公路旁边,学校门口,好象跟我见过的所有的树都不相同。它是难以逾越的屏障,高傲的象征。它昂起头不看来人,自信凭着它的躯体便可以比出你的藐小来。它并不曾发出吓人的喝斥,我却听见了无声的嘲笑:“知道这是什么学校么?了不起的乡里人!”我心悸,腿软了。它已不是一棵树,而是一座高深莫测的大山。但乡里人的自尊心使我抖擞起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十一岁时就上山寻过老虎呢!我这条命从来都是不贵重的。今天既已来了,就休想把我吓退。你就是登天的梯子,我也要爬一爬试试。无非是粉身碎骨,那也算不了什么。
我考上了,名排榜上第五。第一名是校长的弟弟。
我好象跟高傲的老枫树较上了劲,入校以后,仍旧不甘后人。有几个同学善长于绘画,在学校的墙报上大出风头。我佩服他们,但不信自己学不会,便暗自下了点工夫。先是用柴棍子在地下画,又趁教室里无人时在黑板上画,还终于用炭精粉、九官格作工具,画过一张毛主席像。后来学会了用铅笔画素描,每次都是五分。于是,我成了学校美术组的成员,也跟那几个同学一样出风头了。在爱好美术的同时,我又瞄上了音乐。班上有个姚腾芳,会拉京胡,会吹笛子,令人羡慕。我暗自下了决心,要把他那点本事学过来。有个星期天,姚腾芳回家去,我把他的笛子借来试吹。从清早一直吹到天黑,笛子就是不叫。我发火了,用很大的劲,恨不能把它吹破,能听见一声爆裂也是好的。我的嘴吹肿了,酸痛难忍,被迫停下来休息。但仍旧望着那支笛子不甘心,便冷静地琢磨起来。姚腾芳吹笛子为什么那样轻松?是不是用力越大笛子越不叫呢?我拿起笛子又试,轻轻地一吁,居然叫了。我高兴得发傻,嘴痛已没有感觉了,一鼓作气,就在当天晚上吹会了《我是一个兵》那一首歌曲。不久以后,我也可以用笛子参加学校的乐队了。接着又学拉胡琴。我打了一条蛇,剥下蛇皮来蒙琴筒。用棕毛代替马尾,自搓一根麻绳做琴弥。就这样开始,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奋努力,我居然成了当时益阳市第一个公开表演二胡独奏的人,拉的是《良宵》。至于我现在所从事的专业,那时倒没有作过什么特别的努力。我参加初中部作文比赛得过第二名。第一名会写诗,我不会。后来我也想学写诗,但写出来象快板,没有诗意。这一切都跟老枫树有关。记得我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喜欢沉思了。晚饭后出去散步,我喜欢独自低头慢慢地踱着。马路上的沙石中间和我自己的鞋尖上似乎藏着探寻不尽的奥秘。有时我也抬起头来望着老枫树发痴。我想过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它身边的树都不见了,而它还在?数百年前,它肯定是一棵不显眼的普通的小树,是因为它有一种孜孜不倦的向上的精神,它才长到今天这么高大的。一旦它成为稀有的大树以后,人们就不忍心砍伐它了。因此,筑路的工人宁背把它留在大路边上。我始终没有忘记初次看见它时的心情。我总想无愧于这所名牌学校,无愧于这棵大气磅博的树。
老枫树并不知道人们心里的事,它不会想到它与一个穷学生的人生和事业道路有关。它是个厚道的长者,尽管有些憨气,却能得到大家的敬重。我们一中的学生是有一种自豪感的,喜欢夸耀我们的学校,我们的环境,我们的设备,我们的校风,我们的老师,我们的文艺,我们的体育,还有我们的老枫树。老枫树是别处没有的,只有我们这里才有,好象也只有我们这里才配生长这样的大树。
热爱自己的学校,是学生应有的感情。而觉得这里是世界第一,恐怕是见识狭窄了些。当时和我一样来自农村的学生占了一大半,所见过的最大城市就算益阳了。我们投有见过岭南的大榕树,也没有见过庐山的三宝树。桃花仑在我们心里是世界的中心。
我在这里还发现过“世界第一“的演说家。有个星期天我从街上回来,走得慢。后面来了两个高中部的同学,边走边谈,声音很响亮。他们的话题是那样高深,使用的词汇是那样丰富,书上有的,他们嘴上都有。我吃惊,我佩服,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跟在他们身后,一直走到老枫树那里。他们进了高中部的校门,我怅然若失。后来我经常在晚饭后来到老枫树周围徘徊,想与那两个演说家再见一面,再听他们谈谈,有机会就交个朋友——不过我想他们是看不起我的。高中部的同学晚饭后常结伴出来散步,把手插在裤兜里,摇摇晃晃地走来,我看是很有风度的。我听他们的谈话都很精彩,原来高中部多的是演说家。我自愧不如人,不由得又拾头望望老枫树。哎!你是多么高大,我是多么渺小!同时我也想到,毕业以后一定升本校高中。
老枫树还曾经见我出过洋相。那时的高中部旁边,也就是现在的地委机关大院,是一个部队的疗养院。在里面养病的都是一些军官,其中有不少单身汉。他们大都是北方人,南征北战,见的世面多,与生人打交道,不拘谨。散步时遇上我们这些中学生,常常主动打招呼,给我们讲打仗的故事和天南地北的见闻。我们中间有不少人与那些军人交上了朋友。没有交上朋友的,又羡慕,又自卑。我也认识了一个军人,听他自己说,是个营长。他约我到他们疗养院去玩,我去了,同去的还有一个女同学和她弟弟。他请我们吃梨子,告诉我们,梨子应该怎样削皮。他又会说几句广东话,我们听了感到十分新奇,觉得这个人很有趣。临走前,他对那位女同学说,欢迎明天再来,并约定在老枫树那里相会。第二天,女同学的弟弟有事不能同去,她邀我与她同往。我们走近老枫树,营长果然就在那里等着了。一见面,他只跟女同学说话,把我凉在一边不理睬。我以为他是嫌我嘴笨,便搜肠刮肚找出些话来搭腔。不料他更不高兴。我这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我不该是个男学生。我为自己的愚蠢而悔恨,扭头就走。过了几天,那个女同学告诉我,她已决定嫁给那位营长了。我问她:“你不读书了?”她低头说:“我家里供不起两个人读书。营长说,只要我跟他走,他每月给我弟弟寄学膳费来。”后来的事,我再也没有打听。那位女同学如今在哪里?老枫树凑成的婚烟,是值得庆幸的,还是可悲的?人世间的事情很难说定,我无意细究往事的是与非,只记住了一点,人还是要见见大世面好些。老枫树大概早已忘记了我当时的窘态,更难知道我曾经因此立下过闯天下的决心。
闯天下不容易呀!老枫树可记得我曾把眼泪揩在它身上?那还仅仅是迈出第一步呢,就踢上了门坎。我的目标是到长沙投考武汉艺术师范学院附中。那个学校读书不要钱。姓卢的教导主任不给我开介绍信。他认为我考不上,不让我去是出于对我的关心。我买好了船票,早晨五点开船。前一天晚上,十点钟了,我的介绍信还没有到手。听说卢主任在高中部,我找到他再一次恳求。他说我是纯属冒险,要我把船票退掉。我拗不过他,恍恍惚惚地走出了校门。来到老枫树跟前,我站住了,想起了当年来投考一中的事。老枫树啊,威严的神!你不能为我说说话么?你一动不动,无有表情,你是看不起我么?你应该知道,我是你的学生,我心里装着你的哲学呀!难道你也不乐意我去闯闯世界?我始终只能是围着屋场徘徊的家鸡?我们乡里人是注定了不能有大一些的出息么?我哭了,哭得很伤心。时间已晚,路上没有行人,我无所顾忌地哭着,哭着。我用手背揩眼泪,再在树皮上把手背指干。忽然吹来一阵猛烈的凉风,树顶上沙沙作响。老枫树粗壮的树干却纹丝不动,显示着它的坚定和力量。它给了我一种启示,我收住眼泪重新进了校门。这一回我不找卢主任,直接去找校长。校长为我的决心所动,请卢主任把介绍信开给我了。
我考上了。从此离开母校和老枫树,开始了一路风险的闯荡生涯。我经受了种种锤炼,变出一颗铁硬的心来。但我并没有失去常人的情感,怀念家乡,怀念母校,怀念那棵老枫树。
这次回家,我在益阳停留一天,去看望了过去的老师。人怀着一种感情,需要找到交流的对象。老枫树不能与我交流,只有与老师,才能拾回我们过去的脚印,赤足的,带泥的,冻裂的,流血的…过去的老师,死的死了,走的走了,留在这里的不多。可喜崔哲畴老师还在。他总是不离开这个学校,象老枫树一样,深深地扎了根。掐指一算,三十年啦!那时他正年轻,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令人羡慕。他微笑时,有一种溶化人的力量向你袭来;他生气时,不消严词厉语,你就会意识到自己的过错。他是音乐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我的一生道路跟他有关。
有一年,学校举行过一次歌咏比赛。我所在的初十四班“鸭公嗓子”最多,“五音不全”者占了很大的比例。许多人估计,十四班将是最末一名,作为班主任的崔老师处境难堪了。崔老师指定我担任本班的组织者和指挥。我想了些办法,扬长避短,不图以嘹亮悦耳取胜,主要以强调节奏的整齐,情绪的高昂和气氛的热烈来战胜对手们。比赛结果,我们居然得了第一名。大概就从这以后,我成了崔老师的“爱学生”。
他爱学生胜过爱他自己。一个并非没有能力去攀登更高的事业之峰的人,却宁肯把精力用来搀扶和鼓励后来者。我好象总是听到他在我身边喊道:“上!上!步步踏稳,上!”是他使我知道,音乐不仅是唱唱玩玩而已。我产生了要当音乐家的野心。崔老师也特许我每天晚饭后到他的教研室练一小时二胡;他用暑假的休息时间对我进行基本乐理和小提琴的单个教练;他把自己的提琴送给我。我没有鞋穿,他补好一双旧皮鞋让我穿回家去。他还告诉我拿着乐器上台不要走鸭子步;穿长袖衬衣参加演出,应该卷起袖子,不扣领扣。自那时以后,我连走路的姿势都受他的影响。
我投考专业学校,是他把一张登着招生广告的报纸送到我手上的;我的应试准备,是在他的精细安排和辅导下进行的。当我带着被录取的消息去向他报喜时,他比自己中了状元还高兴,领着我走到兄弟学校的音乐老师家里,走到市文化馆的音乐干部面前,逢人便介绍:“这就是我常说的那个学生。”他生怕我那缺少见识的父亲不让我远离家门去求学,写了一封长信去劝他。我父亲至今记得,那封信用了七张信纸。
我后来虽然改行了,崔老师的愿望并没有实现,但他不贵怪我,认为我是对的。只要学生能对人民有所贡献,老师的心便可以得到安慰了。
我走南闯北,到处留下脚印,而老师的脚印一直在桃花仑那个校园里转圈;我如今已被人们称为作家了,崔老师还是崔老师。不管这三十年里有些怎样的变化,崔老师总是知道我在哪里,我也知道他在哪里。我每次路经益阳,必向老枫树致意,必定去看望崔老师。只有一回,我未能与他见面。那是一九六九年,我在资江边上遇见另一位老师,告诉我,崔老师正在受审查,不许与外界接触。什么问题?历史问题,档案上早已写得清清楚楚的问题。我听着,不敢加半句评论,只是“唔,哦,是这样!嗯,是吗?啊……”当时我是一个军人,忠诚的军人。
三十年里,崔老师改行教过俄语,后来又教过英语。有一段时间,他还当过出纳。他真是个多能多用的人啊!不过,他在我心目中,依然是那位音乐老师,依然是那样年轻又热情。他象老枫树一样依恋着这所学校,他比老枫树更能经受风雨的摧残。难道不是吗?老枫树已经倒了,他可没有倒啊。那天我去看他,他把我带到老枫树的残骸跟前,说了些惋借的话、伤感的话和无可奈何的话。我问老枫树究竟是怎么死的,他说是施肥不当,过量了,“烧”死的。世间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我注意到,有人在老枫树的树兜上插了几朵小黄花,也许是我们的同学干的。我指给崔老师看,他辛酸地摇摇头,微笑了。
就在这天,我拍下了老枫树的遗容。我将永远记住它,记住那个树坑的位置。来年我一定要来寻找,老树坑是不是长出小树来了?我想我不会失望的。
只要大地不被毁灭,树坑是不会空着的。
登载于《资水》198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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