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前不巴村,后不挨店,路边上一座红砖小瓦屋,独立在绿色的小盆地中间,特别惹人注目。它把屋檐伸得长长的,搭成半壁凉亭。不要问,老远就猜得出:那是一个乡间中伙铺。
我有事要到崖上屋生产队去,走进凉亭,向两个正在歇脚的推车人一打听,前边还有二十多里山路。便决定在这里歇口气、加点“油”。
铺子里人不多,中伙铺的大师傅,两个推车人,一个娭毑连我オ五个。那位埃馳辈的女客,静坐在靠大门最近的饭桌旁边,六十来岁,一身青衣穿得整整齐齐,脸上时刻含着笑意。
这时,只见一个挑着满满一担清水的姑娘,笑容可掬地走进门来。她把扁担一挂,转身揭开了饭甑,从里面端出两个热气腾腾的竹饭盒,送到推车人面前放下:“试试看,热了啵?”
年老的那个推车人将一本新书放到桌上,笑着对姑娘说:“书帮你带来了。”姑娘高兴地拿起书看了看说:“对!正是它!”
“怎么,不安心本职工作啦?” 年轻的推车人打趣地问。
“哪个讲的?”姑娘瞪大眼睛反问。
“那你研究果树栽培做什么?”
“你呀,没有找到码头就挑脚,乱下结论!”姑娘回了一句,扭头转到娭毑跟前,俯着身子亲切地问道:“娭毑,你老人家吃点什么?”娭毑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抿着嘴并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姑娘红润、丰满的脸颊。姑娘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就倒了一碗茶递到娭毑手上,又过来招呼我。
趁着姑娘给我端面转身的时候,娭毑捉住了她四个手指头,一边疼爱地抚弄着,一边目光闪闪地望着姑娘问道:
“妹子,你就是城里来的那个中学生啵?
”嘻嘻,我是本公社的人呐!”
“哦……” 娭毑松开了手。继续观察着、琢磨着,过一阵又问:“你们铺子里总共几个人?”
“就是大师傅加我。”
“是罗!你是前年下乡落户的,大家看你长进快,选你到中伙铺负了这个责!”
姑娘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笑了笑,反问那娭毑说:“你老人家是哪个队的?”
“我跟你是老交情了,就是和你常来常往的那个队唦,还不记得?”
“哎哟,与我常来常往的队多得很呢!”姑娘说完,仔细看了对方一眼,锁住细眉想了一阵,最后还是摇头:“记不起来了。”
“呵呵……”那娭毑忽然活跃起来,笑酣了。等喘过气来才说,“你是想不起来的。”
“说真的,”姑娘笑着说,“你老人家是到哪里去呢?”
“特为来看看你的。”
“那就不敢当呀!”
“妹子,”那娭毑將凳子往前了挪,“我听说,左右好几个公社的人你一概认得,是真的?
“嘻!哪里认得那么多人呢? 就说你老人家,我就不认得嘛!“姑娘回答说。
“我还听说,你是这里的百科书,附近兄弟公社的事,你都得清清楚楚。是真的么?”
“嗐!什么叫百科书呀!娭毑,莫听他们说得那么神,我只是在路边上工作,爱操心,好打听。我想,各社各队的情况都晓得一点点,也有好处哩。”
“有好处,有好处。妹子,还真是多亏你,清明时节那场春雪,害得我们队里缺秧,不是你帮忙联系,今年的早稻超千斤怕就靠不住啦!”
“哦!”姑娘恍然大悟地说“你老人家是坳背生产队的?
“是的。妹子,你有空去看看吧,现在禾苗长得一色青,肚子鼓得饱饱的,就要出穗子啦!”那娭毑兴奋得站起来边说边比划。
“不要看哒,娭毑,”姑娘说,“我看了这门口的禾就晓得跟你们队里的一样。嗨!我天天看着它攒劲往上冲哇,长得差点听得见响声了,我心里象吃新米一样香甜呢!”
“噫哟哟,看你这妹子嘴巴巧的逗人喜欢!啧啧啧……!”
“是的嘛!”姑娘端了两碗茶送到推车人桌上,转身接着说,“娭毑,你说我们这个中伙铺做什么用的?就是为来往的贫下中农服务嘛!人家来来往往忙的是什么?就是为建设社会主义农村嘛!虽然田不是我开的,秧不是我插的,难道那禾苗长得好坏与我不相干么?”
“那是的,你如今是我们公社的人嘛,呵呵呵!”娭毑连连笑着点头。
这时,北边天上堆起厚厚一层浓云,风也大起来,带着凉意。那一老一少两个推车人刚刚要起步,姑娘一把拉住他们说道:“慢着,天就要下雨了。”年老的焦虑地诉说,队里正等着化肥下田,耽搁不得。姑娘想了想,旋身走进自己房间,拿出一块很大的塑料布,盖在车上那个盛着散装化肥的箩筐上,用箩绳牢牢扎住,然后挥挥手:“走吧!保险了。”那娭毑正在洗碗筷,姑娘奔过去想叫她住手,娭毑将一大把筷子往盆边上一敲,说:“妹子,你也没有八只手,又要当家,又要管账,挑水、抹桌、淘米、洗菜,还要关心生产,心疼过路人,你怎么忙得过来的?”
也还好,”姑娘把额上一绺散发撩到耳根后面去,端起洗好的碗放进碗篮,“如今队队学大寨,哪有清闲人呢,耍说忙,大家都忙。你看这大路上,一天不晓得有好多人走过,哪一个不是汗巴水流的在为革命奔忙?”她用抹布揩干了手,降低声调说,“真的,一看到那些推车的。挑担的,一个个密锣紧鼓往前赶,我心里老是咚咚咚跟着他们的脚步跳,不晓得为什么。”
“呵呵呵,你那心贴着大家的心嘛!”娭毑笑着用手指指姑娘的胸口说。
大路上嘟嘟一阵响声,屋里听不见说话了。一部手扶拖拉机开来,停在凉亭外,车上的女驾驶员向姑娘招手,她一溜风跑了出去。
我趁空与那位娭毑搭上了腔:
“这位女同志真热情啊!”
“哼,你晓得她才来的时候不?”那娭毑觉得知道姑娘的底细应该引为自豪,“听人讲,她オ到农村的时候,什么都好,就是一条,只跟她的同学粘在一起,跟贫下中农滚不到一堆。”
“那她进步真快呀!”我说。
“山角落里得了一把良种谷,还不把它当成宝贝放肆来育呀,你晓得有好多人在她身上操过心?”听娭毑的口气,就象这根好苗是她亲手培育的。
拖拉机手走了。姑娘回到屋里,正好听到我们在议论她。她忽然严肃起来,问:“你老人家听到群众对我的工作有什么意见吗?
“意见?”那娭毑先是一愣,后又猛然想起,“有,有意见。我们坳背生产队的饲养组长对你的意见就有屋大!”
“是那位陈娭毑吧?哎哟!她给我带了好几回东西来,我还没有见过她一面呐!”
“没有见过面就不准有意见?”
“她老人家有什么意见?”
我仔细地听她们谈话。那娭毑为了使我能听懂,便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原来是去年初夏,坳背生产队在外地买了一批桃源良种小鸡,到中伙铺时,小鸡热的憋得趴着不动了。姑娘立刻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小鸡在里面放风散步。喂水喂食忙了一下午,等小鸡完全好了オ让挑走;又有一回,坳背饲养场一头大母猪生了病,是姑娘知道了帮忙请了兽医治好了猪。饲养组长陈娭毑,为了感谢中伙铺这位没有见过面的好姑娘,搭来几次东西,她都退了回去……
“娭毑,”姑娘说,“你讲的那些事。都是我应该做的,陈娭毑老搭东西来,谢我,你说这怎么能收呢。最近公社要开发展牲猪的会议,听讲陈娭毑要在会上介绍经验,托个信请你老人家告诉她,顺便到这里来坐坐。”
“那她会要寻起来的。”娭毑说,“不光要来,还要送你一样东西!听说是她一针一线缝的,再要退转去,她就要发脾气哒”
忽然间,轰隆一阵炸雷凌空劈下来,瓢泼大兩敲得瓦片笃笃作响。一个背着挎包的人如风似箭地跑进门来,说是他们大队有四十个人步行到崖上屋去参观,天黑边到这里,要求解决吃饭住宿问题。听他一说,我简直呆了,这个小小的中伙铺哪能容得下这么些人?那位娭毑更急了,她走到那人面前说:“同志,你看看,巴掌大的地方,四十个人站也站不下唦!”
“没有问题!”
谁也料不到姑娘会迸出这么一句话!姑娘看着我们疑惑的神情,又说,“我们这个中伙铺,说小是小,说大就大。”大家都被她弄糊涂了,她噗哧一笑,解释说,“我去跟附近几个队说说,还怕四十个人住不下?吃饭问题,我马上淘米下锅。”她一边捡拾东西,一边又说:“河里无水行不得船,人没有群众搞不好事。没有贫下中农的支持,我和大师傅本事再大也开不好这个中伙铺。”听她说完,那娭毑眼睛一亮,忙说:“妹子,路边生产队队长是我姨侄,我去帮你讲。”
雷阵雨说来就来,把正要出去的老娭毑阻住了。不一会儿,雨过天晴,阳光透过乌云,重新酒在田野上。我決定立刻动身,姑娘高兴地把推车人带来的那本新书交把我说:“麻烦你带给崖上屋育年科研小组。”说完,她又拾起一个小石子在地下画路线图给我看。正在这时节,我瞥见那娭毑以十分敏捷的动作。掏出一个小包包,抖开个雪白的新围腰,上面用红丝线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行书字。娭毑把它放在姑娘的售票桌上,轻步出门,满意地对姑娘的背影笑了一下,不打招呼,匆匆走了。
我看着这一切,暗想。这位老人家,准是搭过几次东西的陈娭毑了。禁不住会心地笑了……
发表于1972年2月《湘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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